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敦敦厚厚,慢条斯理的。她也点头笑了下,递过去那张银票。
长衫先生接过看了看,起身从柜台里出来,推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做手势请她进去,说:“这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麻烦小姐先坐一坐,等我一下。”
钟欣愉朝房内看了一眼,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穿蓝布棉袍,头戴瓜皮帽,正挨着窗边一张八仙桌喝茶。水大概很烫,他把茶盏端起来,盖子撇去浮叶,慢慢地吹着,面孔的一半被淡白的天光照亮。
钟欣愉微怔。她猜到是秦未平叫她来的,却没想到会见着秦本人。
走近房间,门在背后关上,她也到桌边坐下。秦未平拿了一只茶盏给她倒上茶,推到她面前。
“看得出吗”他朝她笑。
“看不出。”她摇头,还是有点懵,却也知道他问的是这一身装束。
回想过去,他本就是个无特征的人,换掉那身花呢西装,角质框眼镜,那种留美学者的样子没有了,活脱脱就是上海本地某家商号里的帐房先生。胳膊上甚至还套着一副袖套,右手小指残留着一些蓝印纸的痕迹。
袖套,蓝印纸,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不能久留,她收拾回思绪,没问老秦为什么叫她来,先说了冯云谦的事情。
秦未平听了也有些意外,说:“银行业代表里有汉奸,甚至连平准会里都有。你这个消息很重要,我会查下去的。美国人出资的基金已经有了进展,各行正在选派代表,这一次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钟欣愉却有其他的顾虑,开口问:“如果证实了,冯这个人会怎么样”
老秦低头喝茶,又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跟他有什么交情吗”
钟欣愉言无不尽,说:“我一个同学是冯的女朋友,就是她告诉我的。昨天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冯在做什么。有了怀疑了之后,她立刻就来找了我……”
秦未平听着,说:“你是想证明你同学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免得针对冯云谦的行动伤及无辜”
钟欣愉被言中,微怔,而后点头。
秦未平放下茶盏,看着她说:“我是跟着银行界代表返沪的飞机来上海的,今天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钟欣愉不懂。她还在等着老秦给她一个答复,沈有琪会不会被牵连,老秦却好像已经彻底换了话题。
“你跟你的联络人提过严承章。”秦未平开口,话只说了一半,却不是个问句。
钟欣愉点头,愈加疑惑。
“你知道吗”秦未平问她,“这位严教授曾经跟学术圈子里的人打过好一阵笔仗。”
“什么笔仗”钟欣愉问。
“他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国民政府玩忽职守中饱私囊,没有为战争做好必要的经济准备,所以才在开战之后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有人驳斥他,说 1927 到 1937 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他的说法狗屁不通。他回应那个人,’黄金十年’是美国人魏德迈说的,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因为站在美国人的立场上,1927 到 1937 当然是黄金十年,这十年当中,他们的在华利益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发展。但我是美国人吗你是美国人吗1927 到 1937 是我们的黄金十年吗”秦未平侃侃地说,讲到最后几句,代入了他自己的口气。
“这有什么关系吗”钟欣愉又问,看得出来他是赞同严教授的观点的。
“平常人也许觉得没有吧,但是军统方面认为很重要,他们怀疑严是共产党。”秦未平回答。
“他是吗”钟欣愉问。
秦未平笑了一下,说:“严教授支持凯恩斯自由市场理论,你觉得他是共产党吗”
“所以他们只是认为严承章是共产党,就不安排他去重庆”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但钟欣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正言报》是代表重庆官方的报纸,严承章在这样一个时期站出来给他们写了那篇文章,结果却是这样。
秦未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过几天应该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消息,皖南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皖南日本人”钟欣愉没有反应过来。
秦未平看着她,摇摇头,纠正:“是国军包围突袭了新四军。”
钟欣愉大震,甚至觉得荒谬,在这样一个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
转而却又想到其他,她问秦未平:“为什么严教授的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这只是她拜托欧师傅帮的一个忙,与经济顾问室的任务完全没有关系。
秦未平也很坦率,直接给了她答案:“因为他们在调查严承章之后,对你的身份也有过怀疑。”
她听着,终于明白,这才是老秦特地约她到长丰钱庄来的原因。
“然后呢”她问。
“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而且你有程先生作保,”秦未平对她说,“但今后,你一定要小心了。”
钟欣愉沉默。
老秦像是看出了她的幻灭,说:“你不是职业特工,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