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司机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回答:“林先生有事情。”
她知道问不出更多,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公寓,同样空空无人。
她独自做了饭,再独自吃掉。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华美台在报新闻,提到了皖南的战事。但也只是极其简短的几句话,美国评论员带着旁观者的冷嘲,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打起来了,就在这样一场即将灭国的大战之中。
夜渐渐深了,林翼还是没回来。他们从来没有时刻都在一起的习惯,但偏偏这一天,这一刻,是她最想要见到他的时候。
她打算出去找他,重又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面,描了斜飞上去的眼线,添上艳色的口红。
看着镜中的自己,便想起白天秦未平说的那句话,你跟在美国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其实,不是因为剪短了头发,而是知微,如影随形。
或许是林翼带她去的那些熟悉的地方,又或者是他一遍一遍地问,你还记得吗甚至就是因为这座鬼怪而现实的城,把知微叫醒了。
恰如此刻,她似乎可以听见知微在说,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既得利益者都跑掉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为什么要把林翼的命也搭进去呢我们是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有人管过我们吗
那阿爸呢这是欣愉在反问,阿爸管过我们,你忘记了吗
知微亦反问,阿爸是什么结果,你也忘记了吗
但欣愉又想到老秦,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件事只有我们可以做。
知微却只是冷嘲,老秦不一样,他是有信仰的人,我们相信什么铜钿吗
甩掉那些纷乱的念头,钟欣愉出了公寓,直接去 Lion Ridge。林翼不在,只看见常兴。
“阿哥到美孚大楼去了,那里顶楼也有个夜总会。”常兴告诉她。
她总算稍稍放心,转身要走。
常兴赶紧灭了烟跟出来,说:“我陪你过去。”
她却只是问:“今天晚上是你阿哥叫你不要跟着的吧”
常兴点点头。
“是许亚明找他”她又问。
常兴又点头。
“那你就在这儿吧,我自己去。”她对他说,不容置疑地。
林翼知道把常兴摘出去,而她,在做什么呢
去美孚大楼的一路上,巡捕房拉的警戒线已经撤掉了,但各色豪华汽车还是在四川路和广东路排着长队。
那一带都是美国大公司设在上海的代表处,通用、美孚、德士古。白天办公,夜里声色犬马。车上走下来艳妆裹着皮草的舞女,无一例外都是时髦角色,读过书,会讲外国话,最好的容貌和年纪。
钟欣愉汇入她们之中,听见北方口音的对话,才知道跟她同一趟电梯到美孚大楼顶层的,是两个辍学的大学生。
夜已经深了,钻石形状的舞厅里,灯光开始变得暧昧,乐队奏出更加挑逗的旋律与节奏。女人们穿西式裙子,背脊袒露,流苏盛放,或者着旗袍,从脖子包裹到脚踝,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性感。但不管是哪一种,她们都有红的嘴唇,墨玉般的头发,以及被外国男人多毛的手搂住的细腰和丰臀。
隔着整个舞池,钟欣愉看到林翼,和许亚明坐在一起,正侧首谈话。是许先生先看到了她,对林翼说了,他才望了她一眼,熄了手中的雪茄,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们跳舞。
他在她耳边说:“中储行的事情成了,许要你明天到华胜大楼去找一位季先生,说是那里外汇科的专员。你们谈一谈,走个程序,随后就替你办入职的事情。”
季先生。有琪说的那个人也姓季,是冯云谦做过外汇拆借的客人。
那一刻,她竟不觉得意外,一切都对得上,一切都有迹可循。
“作为交换,他让你答应了什么呢”她问。
“虹口的那个舞场,两月份日本国庆,要在那里办个宴会,”林翼回答,“还有那位鹤原先生,也想见见我。”
两个人贴得很近,钟欣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里辨出一丝笑意。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无所谓的。
事情就这样往下进行着,进行着,仿佛想象中列车的车轮。
那一刻,她好像可以看见无尽延伸向远方的铁轨,自己和林翼一起被捆绑跪伏在那上面。深夜里雪亮的车灯照到他们脸上,双眼全盲,看不到彼此,只能紧紧地握着手。身后是一个着黑色香云纱外套的男人,持一把毛瑟手枪对准他们的头颅,两声枪响,列车呼啸而过,碾碎他们的肢体。
林翼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忘记了跳舞的动作,只是退后一点,在舞客们放浪形骸的漩涡中看着他。
他们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