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星条旗永不落》的音乐刚刚响起,周围的来宾都将右手按着左胸,唱得投入而动情。
她默默站在他们中间,似乎感觉到一点目光的压力。她朝来处看去。几米之外,隔着几个带女伴的军官,艾文同样垂手站立,静静望着她。
不约而同地,他们走出大厅,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讲话。
“你这样走掉好吗”她轻声笑问,回头看一眼那些虔诚而自豪的人。
艾文也笑,低头对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I’m Shanghai-lander.”
西崽送酒过来,他接了,用中国话道声“谢谢”,还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就像从前一样,身上穿的西装潦草而宽大,甚至比从前更像那个落拓的诗人。
但他没问她当年的事,只说他自己:“我去过香港,后来又到了上海……”
是去找我吗钟欣愉想问,却没有说出来。
“都是在大学里,”艾文自动解释,“跑跑当地的报社和档案馆,找一些资料,采访一些人,是为了我当时在做的一项研究。”
“什么题目”她问。
他却不答,只是道:“我可以把那篇论文给你看。”
而后,便又说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北碚,除去煤矿,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挑担子的矿工和各种西装旗袍的学者聚居在那里。一间一间用板壁隔出来的宿舍,师生都挨着饿,卖掉衣服换吃的东西,后面有座山,野菜甚至都来不及长成就被挖掉了。少爷就是少爷,贫寒在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有种浪漫。
大厅里的合唱已经完结,其他宾客走动起来,看见他们,都觉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美国人交了中国女朋友。
仅仅几年之隔,排华法案已经废除,民国第一夫人访问美国,时代杂志上登出她的大照片,记者撰文议论她的旗袍,她的英语演说。重庆这里也不断有名媛淑女和美国外交官、军官结婚,娶个中国太太不再是社交上的自杀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都觉得荒诞,仅仅只是几年之隔。
钟欣愉想说,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在她开口之前,却觉得艾文也已经知道了。
秦未平来了,他们道别。但艾文还是跟她要了她的地址,说会把那篇论文寄给她。
几天之后,1945 年的新年,钟欣愉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里面是艾文的手稿,写了桐油借款,写了平准基金,写了中储券的发行,以及中行别业惨案,那一场场的爆炸与暗杀。
钟欣愉坐在窗前读着,竟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念头,没有人愿意写银行职员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做的事太过沉闷,又欠缺高尚,说惨吧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但终于,终于,这一段还是被记录了下来,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继而她忽然明了,艾文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她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试图通过这一次简明而粗浅的研究,探索中文与外文资料结合的可能,记载并且了解这一段黑暗而英雄的历史。
黑暗而英雄,她看着这几个字,反反复复。
脑中是那一年春天的太平码头,林翼把手肘搁在窗框上,看着漫漫的江水笑着,轻声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那一瞬,欣愉和知微都落泪了。
第119章 黑暗
盛世古玩,乱世黄金。1945 年头上,齐云斋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即将关门歇业。
店主把手头余下的书画略作整理,办了个展览售卖。
林翼听到消息登门,别的都不要,单要那一块阴沉木。
柜上的管事先生还是当年那一位,看见他,自然是认得的,也知道他现在跟着日本人做事情,冷笑说:“你这算是替你师父守着家当咯要是他泉下有知,一定甚感安慰,初一十五地上来看看你。”
店主不想惹事,已经变了面色,说:“他上了年纪,横竖不顾地,你不要跟他计较。”
林翼只是笑了笑,与店主议了价钱,讲好了次日派人送金条过来,再把木板拉走。
出了齐云斋,外面下着雪子,天色阴霾。
常兴不解,说:“都这时候了,阿哥你买这累赘东西做什么”
林翼回头看了一眼店堂,答非所问:“他们这一场,恐怕连装裱的工费都收不回来。”
常兴只当他是给店主送钱,便也不再问了。
那段时间,上海人心惶惶。
虽说报纸上看不到真新闻,短波无线电也都给收光了,却还是有消息一条条地传进来。
先是听说美国人跳岛反攻,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吃了大亏。一时间,“协和人士”都在想办法跟重庆搭上关系,给自己谋个“敌后工作”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