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听说日本陆军一路打到贵州,直逼贵阳,重庆政府正计划再次迁都。中央电台里预测,抗战至少还要再打两年。同样也是这些人,心里又落了定,继续奏乐,继续舞。
再然后,美国人的战机飞来侦查。外面都在传,马上就要轰炸上海。日本空军在海上自顾不暇,几乎不做任何防御,只把几个集合所里的英美侨民搬到军事目标附近。要炸,便是同归于尽。
这样的年月,自然没人想要买字画。
两人穿过马路,坐进车里。
常兴问:“这会儿去哪里”
林翼不假思索地回答:“跑马厅。”
常兴以为又是国际饭店,他们那一阵常去的地方。
然而,车子转到大上海路上,往前开了一段,林翼便要他靠边停下,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吗”
常兴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
马路对面就是大世界的白色塔楼,各色广告斑驳堆叠,香烟,肥皂,代乳粉,东西还是那几样,却大多换了新的牌子。这几年舶来品奇缺,本地假洋货取而代之。剧场登台的角儿也不是从前的那一些了,其中不变的只有小京班出演的西游记全本。
“那时候家里养不活,把我送进龙套班子,”常兴笑着回忆,“其实才七岁大,老娘非说我十岁了,扔下我就跑。一帮徒弟里我最小,一个个地往死里欺负我,吃饭不给留饭,夜里不给被子盖。要不是有阿哥你管着,我不饿死也冻死了。”
“你记得就好。”林翼摇下一点车窗,点了烟,也给常兴一支。
常兴看出来他是有话要说的意思,直接道:“阿哥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讲。”
林翼却又一次答非所问,说:“你这一阵生意做得怎么样”
“许亚明这个人脑子是灵光,”常兴轻笑,“已经开始调转方向,找了各种借口,军需不再碰了,一有机会就往重庆送人、送东西。我反正跟在他后面,不会有什么事情。”
“那就好,”林翼说,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
“能什么打算”常兴笑着反问,“这一阵好多人去青浦找房子,打算到乡下去躲空袭,要么我们也去吧。把头一剃,换身农民衣服,谁还认得我们”
林翼也笑,望着窗外飘摇落下的细雪,像是在想象那个场景,静了许久才又问:“你知道我这几年在做什么吗”
常兴垂首,先点点头,再摇摇头,自嘲地轻嗤,说:“到底算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我也不懂。”
林翼收了笑,手肘搁在车窗框上,慢慢讲给他听。
他在造币厂仿制美国钞票公司版的法币,先仿了纸,再细究所有图文设计的防伪手段。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一组又一组的色序,互相重叠,却又要保持绝对的清晰。
平纹,渐变,波浪,连绵反复,通过疏密、粗细、弧度的变化,产生浮雕般的效果。
厂里有大藏省造币局派来的日本技工,也曾提出大可不必研究得这么细,因为有很多细节在做旧的过程中都会被自然地磨损掉。
但他对鹤原说,这是森山生前的意思。鹤原也站在他这一边,哪怕等到成品印出来,重庆那边已经改了一版,作用大减。但上面却没有任何追责,仍旧让他们继续着这样的研究。
恰如钟欣愉最初所想,森山想要的并不光是法币,鹤原也一样。
同样如钟欣愉所料,以一国之力仿制另一国的钞票,不可能做不出来,但时间却可以掌握。世界陷入大战,几乎所有的纸币都在贬值,所有地方都物价飞涨,比的是哪一方的币制可以坚持到最后,迟一日,便好一日。
“只是这样吗钟小姐那边怎么知道呢”常兴问。
林翼不答,叫他把车开到南京路中央商场,灭了烟,推门下去。
两人走进马尔斯咖啡馆。
西崽看见他们,走过来说:“林先生来啦。”
林翼点点头,要了两杯咖啡,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就是这里”常兴又问。
林翼仍旧不答,伸出手,把一张折好的钞票握入常兴掌中。
“你付钱。”他对他说。
常兴却不松手,看了他半晌才反问:“阿哥,你这算什么帮我积功德啊”
“不是,”林翼抽回手来,摇头笑说,“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到了那里会拍电报回来。要是你不帮我这个忙,那就没别人了。”
“去哪儿”常兴仍旧看着他。
“日本。”林翼回答。
常兴噎了噎才道:“日本什么地方”
“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