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欧师傅顿了顿,打开一个罐子,挑出一点凡士林,在手背上抹匀,而后简短地回答:“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能给你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钟欣愉略一点头,重复了一遍日期和地点,“耶诞前夜,大西路上海 99,我会去的。”

  店堂前面小徒弟喊,欧师傅又过去帮忙,与另一个女客人聊起兰心大戏院正在上演的一出话剧。说生活程度涨上去,店里给的薪水不够开销,他晚上有时候还要去给剧组做头发。女客人说,真是辛苦啊。他答,是的呀。

  钟欣愉还是像刚才那样翻着杂志,只是手慢慢捏紧了,画页上美好到不真实的海上淑女起了皱。

  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到了耶诞前夜的那一天,还是和麦加利的安德鲁同行。

  是她提出来的,也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因为据说‘上海 99’是眼下最时髦的俱乐部,最好的乐队,歌舞,赌场,而且没有宵禁。

  此人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辆派卡德,坐了一车的男男女女,一同去沪西。

  车行不算太久,经过最后一处巡捕房,便离开了租界范围。前面设着路障,是一道由沙袋和铁丝网筑起的临时工事,沿途尽是豪华轿车,正排队接受检查。

  车一辆接着一辆通过,很快轮到他们。其实也就只是几个沪西特别警察署的人,身后佩着枪,手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手电筒往车里照一照,而后要司机打开后备箱,再用一面镜子看车底有没有藏着炸弹。并没有什么太过为难的,毕竟车上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财神。

  但除此之外,她还是看到了那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上面另加了一个细长的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四个字。那是所谓和平政府的记号。

  通过路障,进入西区。

  夜色下的大西路,俱乐部亮着霓虹灯,一家连着一家,茉莉花,百老汇,上海 99,兆丰,秋园,再过去一点就是德国人的联侨总会。

  前一阵,为响应和平政府市长发起的“清洁歹土”运动,沪西特别警察署也曾在此地打击犯罪,但其实除了赌场的招牌拆了,其他一切如常。大家都是交了“税”的,有 76 号的特别照会。

  钟欣愉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钟敲过,租界就要开始宵禁了。但西区没有这样的规矩,全上海的夜生活都聚集到了这里。

  轿车在‘上海 99’门口停下,已经听见里面小号和萨克斯管奏出的旋律,随夜风传得老远。

  一行人一同下了车走进去。底楼是舞厅,此刻晚餐还未全部撤掉,舞池空出来一半,夜舞也才刚开始。

  他们找地方坐下来,占了一张圆桌。几个男人饮着威士忌,大谈金融和政治,说战局焦灼,英国开始施行外汇统管政策,限制自由汇兑。汇市几乎停滞,各国汇价下跌趋于同步,互汇套利几乎已经无利可图。

  钟欣愉听着,玩味地想,外滩银行里的高级职员和血巷的林翼想到一起去了。

  而后又说到囤货。如今全上海做投机生意的人都在囤实物,大米,棉纱,染料,以及乱世之王——黄金。面粉涨了 6 倍,大米 10 倍,煤炭 25 倍,每天都有人突然暴富,也有人输到走投无路,排队从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上往下跳。

  话到此处,难免就要提起回国的事。

  有人忧心忡忡,说上午从十六铺码头发往香港的邮轮也许就是最后一班疏散船。

  但也有人提醒,此时的伦敦正一遍又一遍经受德国人的轰炸,皮卡迪利广场一片火海。回国还是不回国,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留在上海可能更安全一点,至少美国海军的军舰还停在黄浦江上,从外滩的银行大楼里就能看到。而且也不用担心被征召入伍。至于薪水,反正是用英镑结算的,于是就连此地飞涨的物价都对他们毫无影响。

  至于太平洋上到底会不会打仗,几个人争论起来。有的认为美日之间必有一战,也有觉得美国人绝不会烧着美元,只为了替英国解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得最有道理,互不相让。

  但转过头去,还是照样喝酒跳舞,相约第二天去乡村俱乐部骑马、打鸟。说着说着,忽又想起上个礼拜在基督教青年会双打回力球的比赛结果。当时有过约定,输了的那一方,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一趟黄包车。

  所有人都已喝到微醺,无所谓地跑到外面马路上,操一口蹩脚的中国话,找来两个车夫,给他们一点钱,把车子借来用。

  输家当即脱掉夜礼服,齿间咬着抽到一半的古巴雪茄,拉车跑完整条大西路,再转头返回。中途起了兴,又有人加入,且还要竞速,看谁先跑回“上海 99”门口。

  每辆车上都坐着女伴,钟欣愉就是其中之一。

  到达终点的那一瞬,她看到林翼,就站在围观人的当中,正将脸上一副威尼斯式的面具取下来。

  他看着她,她也望向他。虽然知道会遇见,甚至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但真的遇见了,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快起来。

  她能够感觉到来自于那道目光的压力,简直就像是一句脏话抽在她脸上:钟欣愉,侬册那在做什么

 

 

17章 樊梨花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读到过一本书。书里说,有些人聪慧,敏捷,却毫无共情的能力。而这种对其他人的钝感其实是一种天性,犯罪的天性。

  但在当时,欣愉并不懂知微为什么会这样,只记得那两个男孩子拿着钱走了,父亲招呼她们上楼进屋。

  欣愉以为这下肯定要挨骂了,心跳得似鼓擂。但钟庆年却只是让她们坐在床沿,自己把椅子拉过来坐到她们对面,开口对知微说:“你现在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原原本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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