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愉尚且莫知莫觉,知微已是一脸了然,站在天井里看着常六,就像看一个骗子,又好像在说:果然。
邻居听到声音出来凑热闹,有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说是敲竹杠。尤其是二房东,直接劝钟庆年不要管,否则更加没完没了。
常六听见他们这么说,喊得声嘶力竭:“你们要是不管,那我只好去马路上撞汽车!”说完转身就要朝弄堂外面跑。
周围人都当他做戏,笑笑便散了。只有钟庆年几步追上去,一把捉住了他。
常六挣不脱,忽然哭起来,哭得涕泪横流,说:“阿哥要死掉了,阿哥要死掉了呀!”
钟庆年其实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到底还是跟着去看了。
还是在八仙桥菜场后面的弄堂,还是那幢石库门房子,有个三层阁分给他们这个龙套班子,当作宿舍用。
爬上阁楼,顶开一扇木门,便闻到一股油腻酸臭的体味。里面本来应该住着不少人,但此时被褥杂物都已经收拾起来,打成包袱堆在楼梯口,看样子是要搬走。只剩角落里还铺着一条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紧裹一块蓝布单子,正瑟瑟发抖。
费了点劲才认出来,就是那个被知微弄伤的林一。此时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左边眉骨上的伤肿得发亮,参差不齐的黑色针脚之间渗出血水,滚了脓,周围布满水泡,连带着半张脸都变形了。他闭着眼睛睡在那里,还是那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只是上回是装的,现在成了真。
钟庆年一看就知道是伤口感染,蹲下来,摸了摸他额头。
许是高烧让他神志不清,林一感觉到有人碰自己,努力睁开眼,却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摇着头躲避,嘴里喃喃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再紧了,头要裂开了,师父求求你,疼,太疼了……”
钟庆年知道情况不好,问常六:“医生怎么讲”
常六嗫嚅:“其实……其实没有去看过医生……”
钟庆年意外,但转念一想也不意外,又问:“那这伤口是谁缝的”
常六跪在边上,低着头,半天才说出来:“……班主在弄堂里找了个裁缝,用缝衣服的针线缝了几针……”
那时候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结结巴巴地告诉钟庆年,班主收下赔来看医生的钱,可又说这么花了不值当,就把林一送到弄堂口宁波裁缝那里缝了几针。反正一样都是针,都是线,火上燎过的,保险。还说武行里受一点皮外伤都是这么弄的,缝完了用烧酒冲洗伤口,再上些土制的金创药,保管几天痊愈。至于赔来的钱,做什么不好,要去送给那些西医
除此之外,还许了他们吃一个礼拜的肉,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男孩子又爱逞强,林一被针扎得呲牙咧嘴,咬着根筷子,一声没吭。师弟几个在旁边看,也觉得很佩服。只是后来伤一直不见收口,反而越来越严重。刚开始还能硬撑着练功,后来人没力气了,烧得昏昏沉沉,饭也喂不进。
钟庆年无语,打断他问:“你们班主呢”
“……这就要走了,”常六回答,“今天晚上十六铺码头的船,到天津去。”
“就这么把人扔下不管了他拜了师父吗师父也不说话”钟庆年诧异,却也知道多半就是这么回事,门外已经有人在搬东西了。
常六不语。所以他才跑去坟山路大吵,确实已经是走投无路。
房子里响着杂乱的脚步声,尘灰扬起。上下忙碌的都是龙套班子里的小徒弟,正把行李铺盖扛到楼下,捆在两架雇来的独轮车上。班主大概存心躲了出去,根本不见人影。
只有门口灶披间里还坐着个中年人,正就着一口小锅吃饭。钟庆年问他,林一怎么办他叹了口气说:“这种事,只能看他造化了……”声音稳稳的,悠悠渊源,像是梨园一行里唱旦角儿的。
欣愉牵着父亲的手,觉得恐怖。有人要死了,周围的人却无动于衷。
而知微只是惊异,是因为认出来眼前这人其实就是台上的樊梨花。真人顶发稀疏,很白,很瘦,手臂上爬着青筋,腕骨凸起,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女人。
钟庆年没再说什么,返身上楼,叫常六搭一把手,从木梯上抱了林一下来。中年人看见,既不问,也不拦,仍旧默默吃着锅里的泡饭。林一浑身没有力气,好似一副零碎的竹架。钟庆年一直把他抱到弄堂外面,又嘱咐欣愉和知微先回去,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带着他走了。
看着黄包车远去,欣愉莫名安心,父亲总会有办法。知微却在想,这下又要从哪里借钱,或者当掉些什么东西。
第18章 黑杰克
比赛结束,钟欣愉下了黄包车,便看见林翼朝她走来。
她的头发在风里吹乱了,跳舞穿的无袖旗袍外面只裹着条羊毛披肩,这时候拉得更紧了些,却并不全是因为冷。
林翼走到她面前,没说话,甚至连问候都没有。
心照不宣似地,她转身去跟安德鲁告辞。人家自然不快,这已经不是头一次的。但那边正热闹着,加上看见林翼,便没再说什么。上海的西侨都知道哪种中国人可以随便对付,哪种是不能造次的。
心照不宣似地,她跟着林翼一直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彼此之间差着不到半步的距离,不会再靠近,也不会再远了。
还是那辆林肯,他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门关上,霓虹灯就在窗外闪烁,但音乐和人声还是被隔开了。车里很冷,也很安静,像是等着谁先开口。他却偏不问出那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钟欣愉对他说:“我告诉过你的,我要在此地找事情做,既然你不帮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