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番话的人,其实就是知微。
回想当时,钟欣愉只觉得讽刺。知微好像看得比谁都明白,自己却第一个扎进去,毫不留情地抢着最戳男人心经的东西。
但她后来也曾无数次地记起这几句话,比如在沪江以及宾州的大学里,还有在华盛顿的时候,又比如此时此地。
洋行已经算是女职员多的地方了,且薪水也比别处更好,但正对黄浦江的写字间里坐着的的确全部都是男人。
其中当然也包括外汇科的主办交易员。此人姓冯,名字叫冯云谦,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之所以早早高升到这个位子上,除去本人美国留学的文凭,还因为此地现任的买办也姓冯,是他的伯父。
所谓买办,是有皇上那会儿留下来的规矩,洋行在华做生意须有华人协理,是为买办。而成为买办需要入股,且通外语,行事规矩也和华商有很多不同。自从上海开埠,这份职业的壁垒就渐渐竖立起来,以至于变成了“世袭罔替”。银钱业中尤为明显,沪上各大外国银行里的买办一职始终就在几个家族手里转来转去,彼此之间不是叔伯兄弟,便是姻亲。
冯云谦是其中的后起之秀,家学渊源,年轻得志,人也长得漂亮,讲一口好英文,风度宜人,总是三件头英国精纺料子西装,薄底皮鞋,在银行公事房里进进出出,就连衬衣都比别人的更白一点。
虽说钟欣愉并不是他个人的秘书,来上班的第一天,他还是过去她位子上与她打了招呼,又向旁边几个职员介绍,说:“这位钟小姐也是你们’沪江校友’。”
此地有不少职员从沪大商科毕业。但钟欣愉知道,冯云谦这么做是因为沈有琪的面子。
有琪与这位冯先生已经秘密地走了几年,南阳路公寓其实就是他名下的房产。自己能够这么快进来做事,也是因为他的帮忙。
虽然香港方面完全可以替她安排一个类似的职位,但一定不如现在这样自然。如果后续的行动顺利,她很有可能会受到极其严苛的背景调查。在那种情况下,最要紧的就是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结识安德鲁,以及在沈有琪处借住,都不是随意而为的。
有琪曾经玩笑,说她匆匆搬家是“过河拆桥”。也许真的是。但她更愿意说这是避嫌。在此之前,她的确需要有琪这条路。但在这之后,她们还是脱开干系得好。
作为外汇科的文书,钟欣愉虽无秘书的头衔,却要同时服务几位副理,每天的工作大多就是打字与速记,间或整理需要存档的交易记录。
完成了琐碎的案头工作,离开写字间,她还是会像一个洋行女职员那样生活。
有人说,上海滩的洋行是国际老处女大本营,里面一大群自给自足,不再做婚姻打算的女人。她在这些前辈的眼中,大概就是抓住二十几岁的尾巴,还在做梦的那一种。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约会要赴,中午在西餐馆吃饭,午后茶歇去跳“茶舞”。科里的秘书主管自然不太高兴,却也没说什么。毕竟约她出去的都是走廊对面的高级职员,而她只是个临时雇佣的文书,就算表现再好,也做不长的。
除此之外,便是去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做头发。
有琪惦记着欧师傅的手艺,礼拜六来四楼外汇科公事房找她,约她同行。
如果断然拒绝就太过刻意了,钟欣愉答应下来。过后又觉得讽刺,原来把掩护身份做得太好了,也会带来不方便。
礼拜天去到店里,一切如常。
有琪烫发,时间久。她只需洗头吹头,弄完之后便坐到后面的沙发上等,从旁边书报架子上拿了一本妇女杂志在手里翻着。
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欧师傅,正给有琪弄头发,一边弄,一边闲聊,说自己十五岁开始就在老家的店里帮忙。
有琪意外,问了一句:“你不是上海人啊”
他好像泄漏天机似地,赶紧凑到有琪耳朵边上说:“哎呀,你不要讲出去哦,人家都当我是在上海学的手艺。”
有琪揶揄:“这有什么啦上海滩的理发师傅,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扬州人。”
他却又怨艾起来,说:“反正在你们眼睛里,苏州河北面的都是苏北人。”
有琪听得笑出了声,欧师傅这才招呼手下小徒弟给她上烫发的电夹子,自己走到店堂后面洗手,而后拿一条热毛巾细细地擦干。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一双拿惯了剪刀和剃刀的手。
他站着的地方离钟欣愉坐的沙发不远。钟欣愉知道,是在等她的汇报。
“这两天已经开始上班了。”她没抬头,继续翻着手里那本《玲珑》。
“金术士呢”欧师傅问。
“暂时没有进展。”她知道不应该,但只能这样回答。血巷那一夜之后,林翼再没和她见过面,无论用什么由头,她只能见到常兴。
欧师傅不做评价,只是说:“我这边的消息,他约了许,耶诞前夜在大西路‘上海 99’碰头。”
钟欣愉品出言下之意,几乎立刻道:“是为了谈格雷格的事情,他的合伙人。”
也许就是因为接得太快,那边反问:“他告诉你的”
“对。”她没有半点迟疑,“你们也知道的,格雷格关在大桥集中营,他正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虽然林翼什么都没对她说过,但她确定。
欧师傅只笑了,说:“到底谈的是什么,我们现在都不晓得。”
钟欣愉心里一悸,语气还是很平静:“给我一点时间,你们除掉他又怎么样呢还是会有其他人,但相同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她曾经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过她的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