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都撒手,都撒手!”他朝她走过来,赶开另外那些男孩。

  她定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也许应该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是事实,她晓得那块牌子就在知微手中,也晓得知微真的用它混进大世界里去过。

  心跳快起来,快到让她觉得目眩,却又好像在放缓,缓到周围的人和物都在远离。她脑子里木然地数着数,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

  可下一秒却是知微撞进人群,拉起就她就逃。她脚步跟不上,差一点跌倒,但知微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去,一头钻进八仙桥菜场。

  小京班的男孩子当然不会放过她们,一个个跟着追上来。尤其是常六儿,大约因为要罚的那五块银洋,盯得特别紧。眼看又要抓到她们了,知微直接冲到旁边摊位上,拿了条铁钩甩将起来。

  那铁钩是挂整爿猪肉用的,很重,坠得她整个人都往一边歪。可她还是那股劲儿,自以为天生神力,拼了全身的气力照常六儿头上劈下去。

  这要真打上了,得出人命。常六吓得抱住脑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周围人只来得及发出惊叫,欣愉也是一样,“啊”地一声喊出来,后面半句话堵在喉咙里,知微你不可以这样!

  所幸那大孩子也到了近旁,一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知微往回夺了两下,终究力气不逮。其他人还当事情就这么完了,才刚松了口气,她却突然将钩子往前一送。那大孩子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反应不及,头才刚偏了偏,钩子尖儿已经戳到他脸上。

  知微立刻撒手,对欣愉说:“快跑!”

  钩子哐当一声落地,欣愉见那大孩子两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指间涌出来,又顺着胳膊往下淌。她又定住了,在那里不敢动。可知微才不管,回身拉上她,紧抓着她的手,撒腿就跑。

  “阿哥——”常六儿在后面哭喊。

  小京班的孩子和围观的路人也才回过神,一个个地都在叫:“戳瞎眼睛了!戳瞎眼睛了!捉牢伊,捉牢伊,戳瞎人家眼睛,不好让伊逃!”

  老鹰捉小鸡一般,他们围着,堵着,追着。欣愉跟着知微左突右冲,瞅准最弱的一个撞散了那包围,出了菜场便沿着敏体尼荫路一路奔逃,绕过一个个行人,又跑上爱多亚路,冲乱了十字路口的车流。

  马路宽阔,总共七个车道。后面的追兵不及她们灵巧,或者说远没有她们这样不要命,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欣愉听到纷乱的喇叭声,汽车似乎贴着她的脸呼啸而过,还有司机的叫骂就在耳边响,由近及远。她其实已经跑不动了,甚至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撞死在这里。但知微不松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她。她也不愿变成拖累,勉力迈着步子,感觉她们就好像成了一个人,不去评说这件事的对错,只是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后不知是谁的脚在街沿绊了一下,她们一起扑倒在地上。

  小京班的男孩子们随即赶到,把欣愉和知微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说要喊巡捕,另一个立刻喝止,只想把她们提溜起来带回路那边去。

  知微猛地犟开,扯着嗓子大叫,手脚又踢又打。旁人轻易拿不住她,欣愉却分明看见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非得不要命似地往马路这边跑。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隔路而治,两边的巡捕勿来勿去。从前洋泾浜还在的时候,这一带的混混们就有个俚称叫“八仙桥小瘪三”,在这一边犯了事,跑到另一边去就得了。偷皮夹子的扒手,打群架的流氓,都会玩儿这一招。

  欣愉记得,知微对她说过那块木牌是在地上捡的。她原本也不相信知微真的会去偷别人的东西,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路这边的巡捕是认得她们的,本来小孩子打架倒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可这毕竟见了血,大世界的东家是帮派里的老头子,京班武行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们自知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掺合,赶紧让人打电话去找钟庆年。

  等钟庆年赶到,龙套班主也来了,等于三头六面聚在巡捕房的值班所里谈斤头。

  欣愉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知微倒是安静了,既不哭也不辩解,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钟庆年从外面走进来,没说话,只是蹲下看了看她们。从脑袋到手脚,除去一头脏乱,满身泥灰,裤子也摔破了,倒是没受什么伤。

  另一边,男孩子们抬进来一副担架,是用两根竹竿和一块被单布临时做成的,往房子中间的空地上一放。那受伤的大孩子就躺在上面,流了一脸一身的血,闭着眼睛瘫在那儿,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四处讨生活给人配戏的龙套班子,班主也是个翻筋斗出身的武行,看见钟庆年身上的巡捕制服,还是一副非要讨个说法的样子,开口就问:“你姑娘偷窃不成,还要行凶,你就说吧,今天这事怎么办”

  不等钟庆年答话,知微插嘴:“牌子是我在地上捡的,他们诬赖我偷东西,还动手动脚,是他们自己找打……”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低头不响。

  班主继续往下说,指指地上挺尸那位,又道:“这孩子没爹没娘,从小’写字儿’给了给我的,养到这么大,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一直都是好好的,谁知道能碰上这样的事,叫你姑娘捅瞎一只眼珠子……”

  钟庆年听着,蹲下身查看那大孩子的伤势。手搭着脉,又去看脸上那个血窟窿。伤口其实在左边眉骨上,没动到眼睛,但既深又长,豁在那里,已经流了许多血,看起来不缝针不行。

  大孩子意识清醒,耐不住他的目光,身子动了动。班主眼尖,不露声色地踢他一脚。

  可知微也已经瞧见了,立时喊起来:“他眼睛没事,我刚才看见他睁眼了!”

  父亲又回头看看她,她这才噤声。

  班主也知道露馅儿,不慌不忙换了一种说辞:“他是我班子里的大徒弟,学戏这几年,练功练得好,模样也长得标致,已经定了行当学刀马旦。这下脸上留了疤,一辈子的活路都给掐断了……”

  “屁!”知微忍不住又插嘴,“什么刀马旦我认得他,他就是个演猴儿戏的,画上猴儿脸还能看出疤来”

  “你嘴巴闭起来。”钟庆年斥责。

  声音是压低了的,却还是能叫知微乖乖地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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