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有机会吧,”钟欣愉笑起来,把两只鸡蛋放到自来水里浸凉,再坐下来剥壳,“还有……我打算在法租界那边找房子,跟他们住得近一点。”
“这就过河拆桥啦”有琪埋怨,舀起一调羹粥到嘴边吹凉。
“胡说什么呀”钟欣愉又笑,“在你这里叨扰很久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有琪不说话,粥吃到嘴里,又搛起一小段酱瓜,慢慢地咀嚼,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用急着搬,现在租界里找房子不容易,就你这么个人,住在我这里其实也不占多大地方。”
钟欣愉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有琪又问:“你还是会去银行上班的吧”
钟欣愉还是点头,知道这是怕她在外面上人家的当。
果然,沈有琪放下调羹看着她,竟也是那种探究的眼神。她直觉似曾相识,怔了怔才想起来,是在林翼眼中看到过的。
“怎么了”她问。
有琪幽幽地道:“照道理说,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她又问。
有琪望着她回答:“你这么聪明,这么理智,不应该落得跟我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钟欣愉笑起来。
有琪低头,没有回答。
钟欣愉便也不再追问了,脸上仍旧是温和无害的笑容,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欣愉,你为什么回来她好像又听见林翼这样问。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其实是有机会逃开这一切的,但最后只是默默地,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白粥。
在血巷的那个房间里,她给林翼留了字条,其实只有一串数字,是南阳路公寓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她从夹万里拿出来的钞票上。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另一样东西,是那只马口铁匣子里的照片。照片上是她和知微,一左一右对坐着,脸上带着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笑。相纸的周围有精致的花边,只是年份久了,起了毛,微微泛黄。背面还有父亲的笔迹——1919 年 7 月,七周岁。
她舍不得在那上面写字,所以还是写在了钞票的水印处,和照片一起放在了梳妆台上。其实只是想告诉他,她知道那个密码,就像他说的一样。
随后的这一天,她等着林翼来找她,然而却没有。最后还是她打电话去 Lion Ridge,跟那边的人说要找他,但之后回电过来的却是常兴。
钟欣愉并不意外,昨夜林翼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他希望她远远地走开,不要再回来了。只可惜,她要做的恐怕正好相反。
她在电话里跟小常打听找房子的事情,说她以后在外滩上班,希望住得近一点,想他们就在那一带经营舞场,应该对附近很熟悉。
听筒里静了静,而后一口答应,说:“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了。”钟欣愉向他道谢。
“你跟我说麻烦”小常听得笑起来,像是不可思议似的。
钟欣愉感激,甚至有点庆幸电话对面的人是小常。要是换了林翼,大约又是那种态度——不愿意再见到她,但也不想她日子太难过,最好就是给她一笔钱,让她回美国去。
她还是不太能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是任务里最不足道的困难。做出回国的决定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自嘲地想,别人家的女间谍不是电影明星,便是艳舞女郎,比如《魔女玛塔》里的葛丽泰·嘉宝,怎么会是她这样的人呢一个埋头在各种钞票和数字里的女研究员。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继续。
但等到说过“再会”,那边却迟迟没有断线,她忽然觉得林翼应该也在听。
最后,还是她先搁下了电话。
“阿哥……”线路彼端,常兴仍旧手握听筒,看着林翼欲言又止。
“你去帮她找房子,”林翼对他说,而后添上一句,“其他事情一律不要提。”
常兴点点头,答:“我晓得了。”
林翼没再说什么,拿上礼帽走出去。
外面的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血巷的夜又要开始了。
他站在 Lion Ridge 门口的屋檐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夹,再从里面抽出那张照片。黑白的肖像,女孩在其中微笑。他看着,看着,竟也莞尔。
常兴说到做到,很快就帮钟欣愉找到住处。
房子名叫圣亚纳公寓,在法租界辣厄尔路上。七层楼里的第五层,进门一个卧室,一个起坐间。大小和地段都是刚刚好,蜡地钢窗,电梯与锅炉房,设施一应俱全。
房东是法国人,全权委托门房管理。那是一位和气而精明的本地老先生,说不要顶费,租金也开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