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年答:“七年了。”
“哦,七年了……”探长重复,总算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席散,账房替探长派红纸包,竟也有钟庆年的一份。他已是大醉,垂头坐在角落里。是赵淮原道了谢,替他接过来,等其他人都散了,挨着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从前那回事,就这么过去了。”而后叫一部黄包车,送他回坟山路。
那时,欣愉和知微已经睡了,被开门的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趴在铺板边上往下面看。
煤油灯摇摇曳曳,是钟庆年又叫住赵淮原,手里一把东西要往他口袋里塞,说:“这个你拿走。”
看不清是什么,只听见银元和银元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动静跟铜币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特别的清越悠远。
赵淮原手按着衣服,胳膊肘顶开,说:“这就是分给你的,我拿走算怎么回事呢”
转而又劝:“你也不要看不惯。在巡捕房里做事,天天吃辛吃苦,铜钿么只有这么一点点,你说为什么还有人要来做这一行外快其实就是算进去了的呀,应当应分的。上面不追究,下面心照不宣。你要是不肯拿,谁都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钟庆年笑了笑,答:“你放心,我明白。今天这些钱还是你留着,是我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侬这个人啊……”赵淮原摇头叹气,口袋里的东西却是接下了,脸上还是带着笑,转身推开门,下楼去了。
欣愉仍旧趴在那里看,心里暗暗地想,我还是要跳班的。小学毕业升中学,中学毕业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赚铜钿。到了那个时候,父亲便不用再这么为难了。
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她在学堂读书的确极其用功,每日都有先生的表扬,本子上盖了许多红五角星的章。
知微却总是不以为然,说:“一次表扬得一颗红五星,十颗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十块红烧肉……”顺口溜一样地唱下去,可以唱一路。
先生的奖励其实只有红五星和小红花,后面那些全都是瞎编的,十朵小红花多半还换不来一块赤豆崇明糕。学堂里的奖励和惩罚,知微都不当真,上课的时候总是在练字用的毛边纸上画画,密密的纵横交错的线条,没有人看得懂她在画什么,或者干脆放空了心神,望着外面的天,等散学的钟声。
初小只上半天课,中午放回去吃饭。从学堂回家的路上,经过从八仙桥到爱多亚路的繁华地段,她要在那里捡人家丢掉的香烟壳子。
那时,坟山路弄堂里的孩子大都集烟画。所谓烟画,就是香烟里附带的画片。上面的图案有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国群雄,还有西游记里的仙佛妖魔。孩子们管那个叫“香烟牌子”,传说攒齐一套,便可中大奖一百元。
就像知微不拿小红花当一回事,欣愉也不相信所谓的大奖,只要香烟厂老板一套里面少印一种,就永远没有人拿得到那传说中的一百元。
但知微并不在意,说:“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有人相信,就有用。”
地上的烟盒大多都是空的,难得有几只被人随手一揉扔在路边,画片还装在里面。知微拆出来,就成了她的本钱,拿去与别的孩子比赛。
形式近似于赌博,叫作“拍香烟牌子”。旧式弄堂里高高低低的弹格路肯定是不行的,非得是附近新建的公寓房子,门口有水门汀的台阶,三格或者五格,都可以变成他们的“赌桌”。
双方各自下注,一张,两张,甚至更多。然后用手轻轻一拍。如果能一次全部翻过来,就算是赢了,把赌注统统收入囊中。
知微玩这个有些窍门,比如把烟画稍微弯折一下,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或者眼观天象,借风的力量把它们翻过来,甚至偷偷在手心呵气,把牌黏在手上。
不管是用哪种手段,算不算不作弊,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将手上那一沓子烟画越变越厚,再把其中重复的那些给出去,使得跟着她玩儿的孩子越来越多。弄堂里十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都听她的调派,由着她坐在黄沙堆顶上指挥,玩官兵捉强盗。
自从去过大世界,看过一回京班的演出,这游戏更添了新角色。
知微要做樊梨花。
孩子们摸不着头脑,问她樊梨花是谁
她便学着那刀马旦的样子,胯下骑一匹桃花马,左手执缰,右手抄一把凤嘴梨花枪,从沙堆上冲将下来,追魂落影。
一群小兵追着她叫“樊将军”。可没过几天,她又换了花样,自称窦仙童。
孩子们又问,窦仙童是谁
知微再学给他们看,使双刀的女大王,下山劫粮遇到大将军薛丁山,用捆仙绳把他捉了回去。说是《棋盘山》里的剧情,她在大世界里看过。
其他孩子懵懂点头,只有欣愉知道,她们上一回去大世界,只看了《三请樊梨花》和《花果山》。
太阳渐渐落下去,孩子们一个个被叫回去吃饭,游戏便散了。知微总是最后一个走,到弄堂深处一幢房子后面藏她的宝贝。
她手上攒的烟画太多,又不愿叫父亲知道,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挑一个少人经过的墙根,扒出一块砖,敲掉巴掌大的一个角,留出空间,先把烟画放进去,再塞回砖头,宝藏一样囥起来。
但那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以至于让她塞烟画的时候比往常吃力。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面刻了几行字:
大世界剧场小京班,龙套出入证,乙未年发,倘若遗失,罚洋五元。
牌子是知微在大世界门口捡的,就跟那些烟画一样。她当时拿给欣愉看,而后眨眨眼睛,问:“你想不想再去那里玩”
欣愉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是想的,但她不愿意为难父亲。上一次去已经用掉好几个银角子,是他们一个礼拜的吃用开销。可要是用这块牌子,她又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