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钟欣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而后才开口问:“她人呢”

  “出去了。”林翼回答,伸手松开领带,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去哪里了”钟欣愉又问。花瓶里插的银皇后还是新鲜的,水也很澄澈,显然主人才刚离开不久。

  林翼像是能看出她的心思,添上详细的解释:“有个歌舞班子,全都是白俄,这趟出去,是早就签了的演出合同。”

  言下之意,并不是因为你。

  “要走多久”钟欣愉继续问下去。

  “四个多月,”林翼回答,“青岛、天津、北平、哈尔滨、奉天,一路北上。到威海卫坐汽轮,先去横滨,再到东京和神户,最后一站香港,从那里回上海。”

  钟欣愉意外,却也不意外。知微从来就是这样,来去自由。

  “日本人的合同”她问。其实话说得很明白了,北边那些地方都已经是日占区。战场上一路乘胜,总需要庆贺和狂欢。

  林翼没有否认,又说:“路上再带点东西,赚头很好。”

  “带什么呢”钟欣愉装作不懂。

  他便也泛泛地回答:“什么都有。”

  这就是他给她放《夜奔》的原因,电影里反的走私奸商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林翼知道她明白了,靠到椅背上笑起来,说:“你也别怪我们发国难财,其实爱国的财,我们一样也发。铜钿就是铜钿,分什么香的臭的呢”

  “爱国的财”钟欣愉重复,等着听下文。

  林翼却没再说什么,探身过来打开床头柜的门。门后是只夹万,焊在墙里的。他一格一格拨动圆锁,转盘发出轻微的机械声。这情景又让钟欣愉觉得似曾相识。

  锁舌弹出,夹万的钢板门无声开了。里面自然是钞票,日元,美金,英镑,法币,颜色各异,有新有旧,但都被一卷一卷地捆扎好,整齐地叠放着。

  “你们在做套利。”钟欣愉道,不是问句。

  林翼果然点头,又关上了那两道门。

  1938 年,日本人在北平扶持临时政府,成立联合准备银行,发行一种叫“联银券”的钞票。法币可以自由兑换英镑与美元,为了与法币抗衡,联银券也号称绑定与日元之间的汇率,一比一。

  钟欣愉当时就曾做过这样的预测——一定会有游资利用其中的汇率差套利,甚至反过来影响日元的汇价。顾问室里的其他研究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兑换是受到日方限制的,不可能形成规模。结果却是让她料中了,日方大肆做空法币的同时,日元也在被各路游资做空,东京几张大报上面关于“圆安问题”的报道连篇累牍,连带着日本陆军方面的对华经济政策都受到质疑。

  她知道这里面所有的渊源,甚至并不意外林翼和知微便是这“游资”之一,但亲耳听到林翼这么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丝神奇。远隔重洋,她想到的,他们当真做了。

  “不会有事吧”她表现出担忧的样子。

  “用联银券换日元是要日本官方许可的,”林翼给她解释,像是安慰,又不太认真,“这生意说是租界的黑市在做,宁波帮,温州帮,犹太帮,其实每一笔里面都有日本人的份。谁说只有中国出汉奸到了铜钿面前,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岳飞文天祥”

  言罢便笑起来,十足的讽刺。

  “你们打算就这么做下去”钟欣愉继续问,朝着她计划中的方向。

  林翼摇头,说:“已经停手了。这跟交易所里做股票是一个道理,现在每班去横滨的船上都有那帮在虹口开两替屋的日本人,连浪人都开始夹带日元,看见他们,就知道这生意已经没有做头了。”

  “那以后呢”钟欣愉又问。

  林翼看着她,静了静才反问:“你是在担心我做汉奸么”

  钟欣愉料到他会这么想,只是低头自嘲:“你别取笑我了。就像你说的,铜钿就是铜钿,不分香臭。大家乱世各求自保而已,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呢”

  再往下,又到她回国的原因了。

  林翼却换了话题。他俯身过来,双肘支在膝上,眼睛找到她的眼睛,对她道:“欣愉,你需要多少钱”

  这是个有些压迫感的动作。落地灯的光笼罩着两个人,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但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感觉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你需要多少钱”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愈加低下去,“我可以给你,你买到船票就去美国,不要再回来了。”顿了顿,再添上一句,“……知微不会介意的。”

  “那你们呢”钟欣愉也看着他问。

  “我们也是要走的。”林翼回答。

  “打算去哪儿”她并不放过他。

  “……澳门。”他反应很快,可听起来还是像信口编的。

  “什么时候走”她继续追下去。虽然欧战爆发,但葡萄牙仍旧保持中立,这个葡国治下的小岛便成了距离这里最近的“和平世界”。这并不是一条不可能的出路。她又一次地想,逃吧,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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