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直到侍应端着酒走过,林翼伸手从托盘上拿了一杯递给她,在她耳边说:“在这种地方必定要有点醉,太清醒的人不行。”

  很小的一只烈酒盅,里面装的是波兰产的蒸馏伏特加。

  钟欣愉接了,慢慢抿着杯沿喝完,而后对他说:“我们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吧。”

  语罢,她退开一点看着他,他也一样。两个人目光碰上,像是喧沸中唯一寂静的时刻。她又一次觉得他在估量着她,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不知道。

 

 

11章 六月六

  也许就是因为做了决定,那一年,欣愉和知微的生日过得格外奢侈。

  先去拍照片,这倒是每年都有的规矩。那个照相馆离坟山路很远,在苏州河的北边,沪东四川路上。欣愉记得他们换了两部电车,再走很长一段路,最后在一家小得不起眼的铺子前面停下来。

  店门口的橱窗里贴着很多肖像照,是老板挑选客人中间拍得好的,多印一份,放在那里做广告。

  其中有一张侧脸的半身像,黑白的,没着过色。可能因为年数久了,被日光晒得越来越浅淡,变成朦胧的棕灰色,和旁边其他照片比起来,有种特别温柔的感觉。照片里的女人年纪很轻,梳着辫子,看起来简直像个学生,正对着画面外微笑着。

  钟庆年每次都会站在那里出神,直到老板隔着橱窗玻璃看到他们,一脸欣喜地迎出来,张罗着要他们进去。

  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谢了顶,非常瘦小,穿束脚灯笼裤和黑布鞋,讲话带很重的广东口音,喊她和知微“妹妹”,让她们叫他“阿公”,又弯着腰问,今年几岁啦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钟庆年代她们回答:“过了生日就七周岁了。”

  “一晃眼就是七年,要不是看着小孩子大起来,都不觉得有那么久……”老板笑着点头,又背过身去揉眼睛,说,“也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们拍几回。”

  “怎么这么说呢明年,后年,大后年,还要来找您呢。”钟庆年笑,知道年纪大的人都喜欢这样讲。

  老板听了挺高兴,一边摆布景,一边絮絮地解释:“现在到处都是外国人开的照相馆,就算是中国人也是大店生意好,像宝记啦,还有王开。我这样的小店,怕是做不下去了啦……”

  店堂的确很狭窄,也很简陋,只有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才不显得昏暗,墙角挂着一面镜子,受了潮,泛出花纹,镜子边上用棉绳系一柄木梳,地上堆着蒙尘的绢花,还有从房顶上挂下来的背景纸,上面画着各种亭台楼阁,或者外滩的江景与大厦,造作却美好。只可惜处处旧了,处处显得落寞。

  “要是淑静还在就不一样了,”老板又道,开始调照相机,人矮,背又驼,钻进蒙布里看取景器简直不用弯腰,“淑静会逗笑,会梳头,会画眉毛,有时候还能帮着我揿几张。淑静最会对付小孩子,也最知道女客人想要照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生意总是比现在好,后来请人,再也没碰到过这么得力的……”

  钟庆年默默听着,没接他的话,带欣愉和知微到墙边镜子那里整理衣服和头发,再让她们去布景前面站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老板也还是一意地往下说:“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在汇司捕房,每天巡逻都会经过我们店门口。淑静在店里忙,隔着橱窗,你朝她看,她也朝你看,你们俩就这么认得了……”

  说到这里,老板笑起来,从蒙布下面探出头。

  钟庆年也跟着笑。时隔七年,他偶尔还是会想起产床上苍白如纸的妻子,一颗心还是像被刀割。但那把刀终于磨钝了,心也习惯了疼痛。他很少会落泪了。

  然后,镁光灯爆开,影像凝固,欣愉和知微只觉眼前碎了一地的星星。老板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夸她们乖,赞她们长得好,给她们吃糖。

  从照相馆回来的第二天,是过生日的正日子,农历六月初六。

  一早照例吃寿面。钟庆年在炉子上烧了水,给她们下面条,宽汤,挖一小勺猪油,切了细细碎碎的葱花,盖上一个荷包蛋,再倒一点点酱油。面条很烫,热呼呼的一大碗,她们一边吹一边吸溜吸溜地吃下去,直吃得满头大汗。

  钟庆年笑看着她们,问:“接着要去做什么”

  “去大世界!”知微叫起来,欣愉也眯着眼睛笑。

  越是不能去的地方,就越是期待。期待得越久,到了终于实现的那一天,就越恍惚到不真实。

  欣愉记得门票是一角钱小洋,可以玩上一整天。门口有十二面哈哈镜,旁边贴着名字,叫“凹凸光之奇镜”。那个时候开张两年多,已经不大稀奇了。常客们大都司空见惯地走过去,只有她们这样的小孩子才会手拉着手站在镜子前面,看着彼此在镜中的映像,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或上下颠倒,或左右分离,笑得停不下来。

  再往里面走,更发现此地大得像个宫殿。房子是曲尺形的,中间有个耍杂技的露天剧场,四周是环形廊桥,连着红宝、银门、高乐,林林总总十来个剧场。里头唱戏、唱歌、唱评弹、演魔术,还有蛇身体、三只脚、连体人这样的怪胎秀,总之什么都有。

  廊桥上有各种游艺项目,坐风车、拉杠铃、击电棒、打弹子、套金刚、钓王八、吹橡皮牛。

  廊桥下面有小吃摊,还可以骑小毛驴。知微要吃绿豆糕,又说要骑驴。父亲也难得挥霍一次,全部都答应。赶驴人好心,把她们算作一个,只收一角钱让坐了一回。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铁笼子一样的电梯,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一笼一笼地送人上八层塔楼去看风景。

  她们一层楼一层楼地玩上去,看见驻场的小京班在演西游记,锣鼓打得喧天响。但隔壁却又是唱越剧的,咿咿呀呀地传过来。

  剧场前面位子已经坐满,来晚了的人都站着看戏。她们太矮了,总是被挡住。父亲把她们抱起来,被后面人搡了两下抗议。欣愉有些不好意思,知微却很得意,高高扬着头望着舞台。

  白天没有名角儿登场,布景、行头都不太好,做的也都是武戏,配戏的龙套更是跑江湖的武行,罄哐罄哐图个热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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