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自然觉得奇怪,再往下细谈,才知道个中原因。
房东已经把房子整栋出给一家洋行,约定三个月之后交付。给她的这一套,上一个租客也是法国人,刚刚坐船去了香港,所以才临时空出来,租期只有三个月。
钟欣愉会意。如今的法租界已经由维希政府管理,的确有不少法国侨民匆忙离开此地,去香港追随戴高乐的自由法国。这房子多半就是门房趁机赚外快,私下拿出来放租的。
她也还记得上次与林翼的对话,常兴之所以选了这里,一定也是林翼的意思——要她到时候走人。
她没说什么,当即付了定金,收下钥匙。此地与黄浦江仅隔一条横马路,距汇丰银行不远,离血巷也很近,正合她意。
搬场是很便当的。她回国不过两个礼拜,行李只有两只皮箱而已。常兴开着一辆招摇的宝蓝色名爵跑车过来帮忙,沈有琪也一路送她到新居。
安顿停当,她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请常兴和有琪吃饭,一半是答谢,另一半也是实践诺言。沈有琪说过,你还有什么家里人,约出来让我见一见。钟欣愉相信,常兴足可以叫有琪放心。
有琪的确放心,甚至凑过来跟她耳语,玩笑着说:“本来生怕你给人家欺负,现在反过来了。这是你侄子还是外甥怎么好像有点怕你”
钟欣愉胳膊肘顶开她,叫她别闹了。
餐桌上,三个人聊得天南海北,可仔细想起来,其实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没提到。钟欣愉每次问起林翼,常兴都会一句带过,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再加上有琪也在旁边,有些事的确不方便讲。
一顿饭吃完,两人一起送有琪回南阳路。
名爵开到路上,马路对面便有辆黑色的纳什跟着发动起来,总是隔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常兴瞄了眼后视镜,既不意外,也无意甩脱。一半是不想惊动两位女士,另一半也是习以为常了。
钟欣愉便也不说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就知道了。甚至还不止一方。至于这辆纳什,多半是和平政府的人。
就在几个月之前,76 号与日本宪兵队办了个沪西联合警察署,用的都是这个牌子的车。而且这跟踪的行为实在不算高明,完全不像是职业特工所为。
战争已经进行几年,穆先生早已离开上海,本地的帮派重回丛林状态。76 号招募了其中一些门徒,专做最肮脏的工作。这些人还带着原本的街头作风,粗鄙而散漫,有时甚至会搞错行动地址,刺杀对象,但手段却足够凶悍,比如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饭店客房里刑讯,浴缸里绞杀分尸。她也曾觉得骇人听闻,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并且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到了南阳路,有琪下车道别。钟欣愉还在想,是否要把话说破。那辆纳什已经拐到他们眼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人,头上戴藏青色呢子礼帽,身上早早披挂上了貂毛领子皮大衣,脚上是花哨的三接头皮鞋,走过来敲敲常兴那边的车窗,做出一个笑脸,对他道:“常老板,搬场啦”
常兴摇下车窗玻璃呛回去:“我每年给舞场里多少人找房子,每一个都要跟你报告”说罢便将车子倒后一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钟欣愉知道,这句话是为她说的,好让那些人不要太过注意她和有琪。
“总是这样的吗”她问,回头朝那辆纳什望了一眼,看见三接头也上了车,这一次倒是没有跟上来。
常兴面色有几分难看,敷衍道:“不要紧的,跟你没关系,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钟欣愉却看着他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常兴还是嘴紧的,叹了口气说:“……所以你明白了吧”
“嗯,所以叫我三个月走人。”钟欣愉顺着他说下去。
常兴听出她话里的揶揄,无奈笑了,也算跟她推心置腹:“阿哥叫我在国泰给你定了船票,一有舱位就可以走。现在从远洋码头出发的每班船,不管是头等还是末等,去美国,去新加坡,还是去香港,都有人传说是最后一班。再晚,怕是走不了了。”
“那你们呢”钟欣愉问。
“我们也是打算要走的,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澳门。”常兴回答,话接得太快,反倒有些刻意了。
钟欣愉存心道:“是狗二哥的事情吧”
“啊”常兴果然意外,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跟他们合伙的那个奥地利人,名字叫格雷格。常兴讲不大来外国话,一直叫人家“狗二哥”。
钟欣愉只等着听他下文,常兴却跟她讨饶,说:“都是阿哥交代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我明白,”钟欣愉点点头,可转而又道,“上海滩就是人最多。既然有人要走,也就有人留下来。船票价钱炒到天上去了,但总是会有下一班的。”
常兴看了她一眼,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再怎么讲。
钟欣愉也不多言,等车子回到法租界外滩,停在圣亚纳公寓楼下,便与他道别,下车去了。
她知道今天的事,以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常兴回去之后都会转述给林翼听。只是不确定,林翼是不是会来找她。
第15章 刀马旦
这比喻分明是欣愉自己想出来的,反过来却让她有点害怕。
她低下头避开那大孩子的目光,只看见两条裤腿。说是白布,又泛着灰,上面隐约有个印记,辨不清是什么。还有两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对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