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会结束以后,周雪云几乎立时成了村里的红人,在村里人嘴中的称呼也变了。大家不再叫她“周姐姐”“周妹妹”,而是十分敬重地叫她“周大夫”。
也正如阮溪之前所预料的那样,附近几个村里但凡有人生病熬不住的,或者娃娃生病嚎哭的,都会带点蔬菜瓜果,亦或是鸡蛋白糖,到吊脚楼找她看看病。
为了方便她看病,阮志高还安排人带她去镇上的卫生所弄来了药箱。药箱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普通的药片,一支针筒几块纱布,可以治些寻常小病小痛。
周雪云就凭这点东西,成了附近几个村落里人人敬重的人。
因为大队会补贴额外的工分给她,社员们也会自发给她带东西,他家的生活便肉眼可见地比之前过得好了。主要心态变了,一家人的精神气质都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因为这事,阮溪和凌家的关系也越来越近,有时候会跟凌爻去他家玩一玩。
漫山遍野的树叶枯黄飘落,深秋一过便入了冬。
冬日时节社员们都清闲一些,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忙。
眼见着快要过年,各家各户也都开始张罗着杀猪做腊肉。当然猪肉不是全自己家留下来吃,每家每户都有标准要往上交,剩下的才留下自己吃。
过年除了要吃肉,也还要做新衣裳穿新衣裳,所以各家各户都拿了布票和钱,三五个人结伴一起去镇上扯新布,回来找老裁缝做衣裳。
刘杏花年纪大了折腾不了,便把置办年货这个任务交给了阮翠芝。她再怎么省钱攒钱,年还是要好好过的,所以不管是吃的喝的穿的,都要置办。
阮翠芝在山上呆了也有三四个月了,刚好可以顺道去看看她的四个娃娃。
刘杏花把钱和票给阮翠芝,让她去置办布匹吃食,又把这大半年攒出来的富余的油盐肉等票证给阮长生,让他下山后去黑市,找人给卖出去,换成钱拿回来。
当然富余的票证里没有粮票和布票,老大阮长富没寄过粮票和布票。
不寄粮票是因为乡下都是自己种粮吃,不像城里需要拿粮票去买粮食吃,而布票则是他那边养的孩子多,自己也不够用,别的票证能寄他都会寄点回来。
阮翠芝和阮长生姐弟俩接了任务,便结伴下山去了。
两人到了镇上,先去店里买了一点零嘴,正经年货暂时都没买。
阮翠芝拿着买的这些零嘴甜食,和阮长生去找大妮二妮三妮和小虎子。
这时候学生已经都放寒假了,所以大妮二妮三妮和小虎子都在家里。
阮翠芝不想看到刘雄,便托了一个人去把大妮二妮三妮还有小虎子叫出来。
她和阮长生等在天凤小学的操场一角。
这么长时间没见孩子,她心里难免忐忑。待见到大妮二妮三妮带着小虎子出现在视线里,她眼眶瞬间就湿了。不过她没有哭,吸了下鼻子翘起嘴角。
她拎着吃的走去四个孩子面前,忍着泪意说:“想妈妈没有?”
大妮二妮三妮和小虎子并没有太多见到妈妈的兴奋和喜悦,四个人脸色全都木木的,看着阮翠芝眨巴眨巴眼睛,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阮翠芝把手里的吃食塞进大妮手里,吸吸鼻子又对他们说:“妈妈给你们买的。”
大妮看了看吃食,又看向阮翠芝,伸手把东西还给了阮翠芝。
阮翠芝一愣,看着大妮:“怎么了?”
大妮没有说话,三妮开口道:“爸爸说你跑了,不要我们了。”
阮翠芝连忙看向三妮解释:“我没有跑,我就在外婆家,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二妮道:“爸爸说过了,只要你不回来,就不准我们见你。”
三妮跟着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阮翠芝看着眼前这四个孩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阮长生从后面过来,看着三妮道:“干嘛?你想你妈回去,被你爸打死啊?”
三妮抬头看向阮长生,“我爸不会打死我妈的!”
阮长生哼一声,“对!不打死,打个半死!”
三妮看着阮长生硬声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妈妈不会走!”
要不是他跑去他们家把他们爸爸打一顿,又把他们妈妈带走,并撺掇他们妈妈闹离婚,现在他家还好好的,他们不会成为没有妈妈的野孩子。
歌里都唱了,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他们现在就是四根草。
阮长生拧起眉毛,盯着三妮恶声道:“活该你没妈!”
说着他一把夺下阮翠芝手里的吃食,打开牛皮纸拿出桃酥,当着四个娃娃的面往嘴里塞一大口,一边嚼一边说:“你们就不配吃!”
小虎子看着他吞了口口水,但没开口要,小虎子怕他。
大妮这会终于开口了,看着阮翠芝问:“你真要跟爸爸离婚,再也不回来了吗?”
阮翠芝看着大妮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片刻道:“嗯。”
大妮眸光暗了暗,似乎对阮翠芝的回答很失望。她抿抿嘴唇,没再和阮翠芝多说话,只叫二妮三妮和小虎子,“我们赶紧回去吧,奶奶找不到我们一会该急了。”
阮翠芝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大妮二妮三妮带着小虎子走远,四个人陆续回头看了她一眼,也就只都看了一眼。很明显,她在他们心里成了坏妈妈。
阮长生站在阮翠芝旁边吃桃酥,开口说:“四个全都是没良心的,姐你就不该来看他们。你惦记他们也是白惦记,全都是白眼狼!”
阮翠芝站在原地眨眼,低声道:“我们去置年货吧。”
阮翠芝和阮长生逛了整个公社,买了布匹吃食、对联鞭炮,凡事年上要用的东西,全都置办了齐全,毕竟来公社一趟不容易,该买的全要买齐。
买好东西后阮翠芝找地方坐下来休息,阮长生又独自去找了附近的黑市。他在黑市上把刘杏花给的票证拿出来,出个合适的价格全给卖了出去。
这两样事情办完,两个人大包小包地回家。
在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遇到去公社的孙小慧,她和村里两个交好的妇人结伴一起。看到阮翠芝和阮长生,那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但没多说话,便就过去了。
各自往前走了一段路,短发妇人出声道:“你猜她有没有去刘家看孩子?”
长发妇人接话说:“刘家能让她看吗?是她闹着要离婚的,既然不回去了,那她就不算是刘家的人了,孩子是人刘家的,肯定不让她看。”
短发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镇上日子又好过,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孙小慧嗤笑一下,“什么怎么想的,就是叫人撺掇的。你们看她忍这么多年就知道了,她就不是有胆子干这种事的人,都是叫人在旁边给撺掇的。”
长发妇人道:“你家那两老的确实不是一般人。”
孙小慧笑出来,“一般人谁教唆亲闺女做这样的事情?劝都来不及。”
短发妇人:“还好你分家分得早,不然也惹一身骚。”
三个妇人就这样边赶路边说些闲话,一起到公社置办年货去。
因为年底结算了工分,还有养的一头肥猪换了些钱,所以孙小慧手头上如今又稍微宽裕了一些。手里的钱凑合过个年是够了,该置办的都能置办。
她和两个妇人到镇上置办齐年货,又马不停蹄地回来。
因为买了吃的扯了新布,三个人心里都高兴,便就聊起了做衣裳的事情。
短发妇人对孙小慧说:“听说老裁缝今年第一个先到我们村做衣裳,做完我们村的再去别的村。你家跃进跟着他学手艺学了也有半年了吧,我们听你夸也夸了半年了,现在总算能见识一下他的手艺了。”
听人家夸自己的儿子自然舒心,孙小慧笑着道:“那回去了请老裁缝过来,第一个就做我家的,我跟老裁缝说,让跃进上机器来做,到时候你们都过来看一看。”
长发妇人道:“那肯定要过去看,跃进要是做得好,我们家的也都让他做,工钱让他分。你家跃进确实有出息,除了他至今没人跟老裁缝学成手艺。”
孙小慧笑得脸上开花,“我家跃进就胜在耐性足。”
这话题最称孙小慧的心意,说起来她就不愿意停,于是又和两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阮跃进夸得天花乱坠,好像马上阮跃进就能出师另立门户开铺子了。
老裁缝每年过年到人家做衣裳,那都是安排好一个村一个村地来,免得来回跑奔波。他今年第一个去凤眼村,所以凤眼村的人早早就去公社扯好了布。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阮志高安排了四个壮汉子去金冠村抬老裁缝和他的缝纫机。
因为老裁缝今天要过来,阮溪和阮跃进便没去裁缝铺,直接等在了家里。
在太阳升刚刚至树梢头的时候,壮汉子就把老裁缝给抬过来了。
孙小慧说好了第一个先做他们家的,所以四个汉子直接把老裁缝和缝纫机抬到了阮家门上。老裁缝在门外捏着烟锅子下轿椅,缝纫机则放去屋里。
看到老裁缝过来,阮溪从边屋里出来,笑着和他打招呼:“师父你来啦。”
她身后跟着刘杏花、阮翠芝和阮洁,也都客气地和老裁缝打招呼。
老裁缝不多说废话,直接道:“准备干活吧。”
阮溪不需要他多交代,转身去屋里摆出所有做衣裳要用的工具。从剪刀皮尺到划粉熨斗,每一样都拿出来摆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孙小慧看她这样,只在心里嗤笑——果然是个马屁精。
既然她把这种小事做了,正好就不用她家阮跃进再去做了。她家阮跃进可不是做这些杂事的料子,他是正儿八经要上机器的,干的是正经事。
没有真本事在身的人,也就只能打打杂做做这些杂事了。
这年头,不管谁家做衣裳,在村里都是会引起人关注的大事情,过年做衣裳就更是了。刚才老裁缝一过来就在村里惹起了骚动,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聚到了阮家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单纯来看老裁缝做衣裳的,也有来看阮跃进大显身手的,毕竟孙小慧在村子里吹了半年的牛,说他家阮跃进是唯一能继承老裁缝手艺的人。
至于阮溪?那就是个卖乖打杂的。
当然孙小慧不觉得自己是在吹牛,她是真心实意地炫耀,全因阮跃进学手艺这半年时间,每次回家都会跟她说自己学得有多好,机器踩得有多顺溜。
而这些人当中,奔着阮溪过来玩的,大约只有周雪云和凌爻。现在村里有热闹他们也会凑一凑,反正在家里没什么事,出来还能和人说说话打发时间。
凌爻过来后直接找阮溪,跑到她身后在她肩膀上拍一下。
阮溪回过头看到他,脸上瞬间挂满笑意,看着他问:“你来玩呀?”
凌爻点点头,“我妈也来了,说来看你做衣裳。”
阮溪笑笑,“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了。”
说完她立马转头找到孙小慧,扬着声音问她:“二妈,你家先做谁的衣裳?”
孙小慧听到她的话走过来,看到她手里拿着皮尺,便笑着说:“你把东西收拾好就行了,这些活就不用你来做了,让我们跃进来就行了,我怕你做不好。”
阮溪瞬间会意,笑着把皮尺送到阮跃进手中,转头跟坐在案板前的老裁缝说:“师父,我二妈看不上我,她点名阮跃进来做,你有什么就叫阮跃进吧。”
老裁缝抬头看向孙小慧,问她:“你确定?”
孙小慧笑一下:“确定啊,他是我儿子,我能不确定吗?”
老裁缝哼哼一声,“你确定就行,他不是我儿子,反正我不确定。”
孙小慧:“……”
说得这叫什么话呀?
老裁缝不爱废话,直接又叫阮跃进:“也教过你的,量尺寸吧。”
阮跃进倒是一点都不虚,他心里有底气得很,架子端得很足,好像是个正经裁缝似的。
他拿着皮尺走到孙小慧面前,正儿八经说:“妈,那就先做你的吧。”
孙小慧高兴,果断站直了让他量尺寸。
他量一个在纸上记一个。
看热闹的人看他有模有样的,便在旁边说:“看起来是学得不错。”
孙小慧听到这话乐得直笑,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阮跃进量好后把尺寸拿给老裁缝,老裁缝接下来放到一边,直接拿起笔来画纸样。因为做的都是常规款式的衣服,所以不管是画起来还是做起来都会很快。
老裁缝画好纸样递给阮跃进,叫他:“裁吧。”
阮跃进应声把纸样剪下来,又拿过布料用划粉把形状拓下来。
在他弯腰低头拓纸样的时候,阮溪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抿紧嘴唇——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阮跃进这样的排列拓法有多浪费布料,好在这是他自己家的布料。
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本来觉得阮跃进还有模有样,现在也都下意识抿起了嘴唇。
孙小慧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走到阮跃进旁边小声说:“太浪费了。”
阮跃进头都不抬,直接回孙小慧一句:“你不懂。”
“……”
孙小慧深下意识抽一口气——这跟懂不懂有什么关系?!
祖宗欸!你倒是动动脑子节省一下布料啊!但凡会做针线的谁都知道!
孙小慧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开口让阮跃进停下来吧,她和她儿子全都没面子,要是不停下来真让他这么做,她这布根本不够一件衣裳的!
然后阮跃进画着画着……
发现布没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孙小慧说:“妈,你扯的布不够。”
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甚至抬起手摸了摸脖子,脸色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阮溪站在一旁抿紧嘴唇,眼梢和嘴角全是笑,在忍不住快要崩出来的边缘。
孙小慧脸颊上顿时烧起火来,但她反应倒是很快,立马清清嗓子说:“我家跃进不会这些杂活,他都是直接上机器的,这种活打杂的做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