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呀,谈何容易。
许多居所都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老宅,其内更是数不清的古董,更有辎重非人力所能抬,必得牛车才能拉动。
因饥荒,靖炀内能用的牲口本就少,非得是大户人家才能雇得起。
像普通平头百姓,只得自己咬牙一车车的拉,碰上家中男丁少的,更没活路。
好在瑶姬在颁布圣旨前,曾和朝臣们仔细商讨过各项事宜,从军营中拨出四千骑兵前去帮衬。
闹通了整整一宿,再不愿的也将家底搬了个空,叫苦连天地往临县赶。
许多人听闻过赈灾粮案,和鹤乘借粮之事,对瑶姬这位新国君本是心怀好感的。
可这么一折腾,埋怨声反而占据上风。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还是对预测的准确度有所怀疑。
一次两次,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赶上的,连路口的瞎子半仙儿都能用这种巧合懵人。
若新国君实则是个本事不济的骗子,日后这种劳民伤财的命令便会只增不减。
还没苍济成安份呢。
靖炀未来命运究竟如何,着实令人不安呐。
* * *
次日,瑶姬忽然宣布要亲临玉井县,着实把群臣惊得够呛。
那里便是阳茂县的百姓临时落脚的去处。
李玉忧心忡忡劝瑶姬还是缓缓的好,他更了解靖炀民生,深知昨夜突兀的王命会激起何种层面的不满。
贸然前往,兴师动众不说,还容易火上浇油,让百姓更添恼怒。
更何况,历代靖炀王鲜少有出宫者,无比在王城终其一生,稳镇国运。
无奈,瑶姬哪管那么多条条框框,再劝就让人拿扫帚轰。
见李玉都碰了壁,其余臣子更不敢多言。
瑶姬虽是位柔弱女子,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却比苍济成更有威慑力。
以至于往常那些惯于挑事的老臣,都习惯看她的眼色说话。
掌权短短几日就能有这等威严,着实令人称奇。
昨夜闹了半晌的瑶音服用汤药后,状态明显缓和很多,只是精神恹恹,浑身无力。
出行时,瑶姬带着这位才刚相认的妹妹,亲自送到吕府,交与周蕊蕊照料。
周蕊蕊又惊又喜,登时应下,满面红光地跟在府中闲话的姐妹显摆。
毕竟如此受君王器重的臣妇,属实不多见。
前往玉井县的队伍声势浩荡,阵仗骇人,护佑侍卫更是不计其数。
瑶姬坐在八骥龙撵内,命宫女掀开轿帘,屡屡跟沿途百姓微笑挥手,不嫌疲厌。
君王若只是神隐在王城中的模糊概念,民众又怎会对其产生彻底的依赖与信任。
毕竟连信徒整日跪拜的佛像还有画图雕塑呢。
相遇,切身与其互动,并得到回馈,才能生出亲近感。
例如高官乘轿上朝,日积月累地在街上晃荡,偶尔露露真颜,便能有几分成效。
瑶姬要做,就要做得更好。
她这位国君能亲自与百姓架起沟通的桥梁,无须借他人之手。
* * *
路还是那段路,到达快慢,全分怎么走。
瑶姬故意让仪仗行得缓而又缓,晌午时分还入客栈修整片刻。
再加上出发得迟些,一路磨磨蹭蹭的,恰好压在未时到达玉井县。
龙撵尚未停稳,只听耳边传来霹雳般的山响,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人的心给活活颤碎。
目光所及之处的远方掀起滔天尘埃,因两县离得近,站在高楼上的人,甚至能瞧见阳茂县轰然倒塌的房屋。
耳边惊呼四起,马蹄杂乱,人声叫嚷,许多连夜逃来玉井,甚至连个正经安身处都没有的难民手脚发软靠在行礼上,口中呓语连连,精神震晃。
“塌了……真塌了……”
“我们……我们还活着……”
“菩萨啊!神女!”
“灵妙夫人果真是我靖炀的救星啊!”
“祥瑞,她才是真正的祥瑞!”
人群正鼎沸间,瑶姬款款步下龙撵,满目担忧地望着街上民众:“阳茂县的人可全逃出来了?万幸万幸……”
细细端详,百姓发现瑶姬形容憔悴,眼底甚至出现淡淡青痕,纵然梳妆后,仍难掩虚弱。
她、她这是为救阳茂,彻夜未睡啊!
动情者由一二人变至百十,逐渐蔓延成千万。
膝盖跪在坚硬地面的“扑通”声由街头传至巷尾,在百姓口中转了千百回的称呼,最终统一汇集成“陛下”。
这是他们靖炀的新国君。
幸哉,幸哉。
* * *
瑶姬数不清前来送行的百姓究竟有多少,她吩咐侍卫不可过度驱赶,只维持适当距离便可。
灾后重建总是需要时间的,在此期间,难民的安身问题也得安排妥当。
在得到瑶姬的亲口保证后,百姓眼中热泪更甚,纵然掩面而泣,却依旧停不下追寻她的脚步。
有的人明知自己的手穿不过侍卫遮挡的长.枪,却依然执着地伸着。
只要能跟这位救苦救难的国君更近一点,就算挨几下打也值了。
他们不知,在瑶姬事前警告下,侍卫俱牢记本分,态度平和,无一人敢面露凶光呵斥。
瑶姬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将手伸出撵外,回应着众人的热情。
这感觉,如此熟稔。
曾几何时,她是舞台上炙手可热的影后,粉丝影迷千千万,每每出席露面,都会获得强烈的欢呼。
那份喜爱与支持,通过一张张面容和呐喊,传到她心底,成为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那场面会再度上演。
不过,和以往不同,瑶姬在这份感应中,体会到了群众足以托付性命的赤诚。
这份量太重,却又令人沉醉,积沙成塔般逐渐将瑶姬包围,相融为一体。
她是靖炀的国君,他们是她的子民。
登基前夜,瑶姬首次体会到做一位真正的国君,是何滋味。
无上的欢喜。
* * *
这一日过得如梦似幻,回宫后,瑶姬甚至觉得身边氛围也大不相同。
金殿之上,原本对联姻策略坚持不移的老臣们,逐渐没了声量。
才略提一句,就彻底淹没在大片大片的兴奋讨论中。
有意播散的消息总是能以飞速遍落各地,靖炀的臣子,还从未有过如此倚仗国君的时刻。
突狄有粮草又如何?
他们这位能窥破天机的国君,才是最最珍贵的宝物。
李玉是打心里为瑶姬高兴,可恭贺的臣子太多,将他挤得太靠边,根本凑不上前。
美言总能翻出花来,李玉满腹经纶,却难以开口。
他知道,瑶姬心怀宽广,不会计较他先前的不信任。
可两人间似乎产生了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仿佛再无法回到过去。
也许几月后,就会有新的宠臣伴在她身侧。
李玉维持着恭贺的笑,慢慢退至群臣身后,安静地欣赏龙椅上的瑶姬。
他不后悔先前的举动,因为他尽到了做臣子的本分。
其余的,命罢了,强求不来。
* * *
顾桢这厮,就不是个能按部就班做事的人。
自苍济成死后,这家伙参与朝堂议事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玩消失,东冒一下西出一回,找瑶姬的时辰也不守规矩。
甚至连朝服他也不喜穿,不知何时早换成雅淡的青竹长衫,全然没个国师样。
瑶姬也懒得睬他,说实话,他还是这样顺眼些。
若将他硬塞进板正的朝服中,整日的请早问安,倒更让她恶寒。
忙完正事,瑶姬回到雨香阁刚得半点空闲,这厮便从花窗翻进屋内,连正门都不愿走。
定是懒得等宫人层层通传。
瑶姬两眼盯着礼部拟好的那份宣词,勾指让他滚得近些。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终归得说些体面话做交代,这些统统都得背熟才行。
记词对瑶姬来说,那就是专业对口,许久不练,还真有点怀念这种感觉。
“说。”
“我寻到了马机与谋逆同党联系的证据。”
见瑶姬终将注意力转向自己,顾桢眉轻挑,刚要继续,忽听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二姐、二姐”的乱喊乱嚷。
将话咽回,顾桢垂下眼睫,烦躁和不悦皆来得有些莫名。
烦。
🔒第一百零三章 答案
瑶姬没想到这个时辰妹妹还会过来, 忙用眼神示意顾桢先躲在屏风后,免得被瞧见落口舌。
毕竟他可是翻窗进来的。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瑶音步履轻快跳过门槛, 小脸蛋红扑扑的,额间绘桃红花钿,衣裳也换过更为新奇的款式。
正是最近靖炀贵女的时兴装扮。
宫女并未跟进来, 规矩地关掩好门,远远地在廊下待命。
做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迎合主子的喜好。
新国君不愿伺者总在眼前晃, 故而她们也乐得躲清闲。
瑶音心情明显不错,存了满肚子话刚想跟二姐好好唠唠, 话未出口却忽然愣住了。
屋里有位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相貌俊朗,身形高挑削瘦, 浑身有种干净到近乎洁癖的清爽。
他面无表情负手站在瑶姬身后, 双眼冷漠瞧着瑶音。
似乎对她的贸然出现很不满。
瑶姬顺着妹妹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顾桢竟没躲起来, 心中不由气恼, 却又没法在瑶音面前显露出来, 只得清清嗓介绍:“这位是国师顾桢, 方才在同孤议事。”
“议事?半夜三更的?”
瑶音疯玩整日,精神畅快,连带着嘴上也有点没把门的, 刚纳闷完, 就立刻回神般掩住口:“是阿音不懂事了,阿音明早再来看姐姐!”
瑶姬比较记挂妹妹的精神状况,怕她就此离去, 难免心情失落, 便拉她留下, 简单听她讲讲遇到的事。
顾桢背过身去,站在窗边赏月,一言不发,宛如不在屋内。
在周蕊蕊的引荐下,瑶音同许多权臣女眷都打得火热,遇见的都是笑面和奉承,愉快得仿佛飘在云端。
她撂下个小包袱,从里面翻出许多坊间的稀罕物件显摆,挑出最爱不释手的一盒胭脂送给二姐,乱糟糟地摆铺了一桌。
待瑶音终于觉得困倦,满足地拎着包袱打哈欠离去,屋里这才重归寂静。
明日登基大典,这小丫头也吵着要同去,甚至比瑶姬还要兴奋。
真是个没长大的孩童……
想到“孩童”二字,瑶姬眼前忽然浮现出襁褓中的瑶尚,心里不免有些发堵。
其他瑶家人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却还残存一息。
瑶姬将他们隔在宫内偏西的冷院,待伤养好后,便打算差人将他们打发走。
她不认同妹妹的做法,却也不忍过于苛责。
“你方才说的证据,是什么?”瑶姬疲惫地复拾起要记的宣词,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静立多时的顾桢,仿佛被突然注入生命的清雅木雕,笼罩蒙蒙月光朝她走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三封书信晃了晃。
信封外未着点墨,其内寥寥几笔皆是询问关于阳茂地动以及明日的大典事宜。
落款无名,一封问两封回,字迹各不相同。
“信是在马机府外截获的,跟踪送信小厮,回信者分明是光禄寺黄重、典狱司北鸣。”顾桢淡声道。
黄重?
瑶姬跟顾桢再三确认,真是侍卫长黄重后,沉默良久。
光禄寺掌宫廷侍卫,典狱司掌刑狱案件。
这两封信内容无奇,只能证明这三人有私交,没甚用处。
不过故意隐去通信姓名,就值得玩味了……
“三人府中并无其他信件,恐已烧毁。”顾桢说着,将信拿回装好:“看过还得送回去,免得起疑。”
还真是一有信息就禀告给她。
顾桢嘴上说要走,揣好信却没动身,神色复杂,欲语还休。
“想说就说。”瑶姬见不得他这幅拖拖拉拉的模样,她喜欢干脆点。
“别信她。”顾桢侧首,朝门口的方向偏了偏。
“阿音?”瑶姬失笑:“她一个女娃娃,能拿我怎样?”
不知为何,顾桢似乎对瑶音戒心很重,甚至提防中还带着敌意。
很是莫名。
见瑶姬没将自己的话放心上,顾桢无奈摇头,身影极快消失在窗外。
大典要忙碌的事多如牛毛,明日还要早起,得养足精神才行。
瑶姬将词背牢后,决定熄灯休息。
可在微弱的烛火被吹灭的瞬间,瑶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在虎萧国,身为月巫的顾桢也是这般提醒她的。
“别信郎元,他不可靠。”
* * *
瑶姬并非王室后裔,但按旧规,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得先祀天、地,再向靖炀先祖祭告。
接过礼官点燃的长香,瑶姬弯腰对着宗堂行礼时,着实好奇倘若那些先人真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走这形式,何苦来哉。
文武跪在身后长阶,虔诚叩拜,远远望去直排到山脚下,不见尾端。
各色牛羊祭品摆齐,但供桌上更多的,还是华而不实的各色珍宝。
祭品烹饪不能放任何佐料,难吃得紧。
礼官切下小片递与瑶姬,她也只好勉强咽下。
瑶姬所戴王冕奢华无比,沉得很,戴得时间久了,压得她脖颈酸麻,每次转动身子都得千万小心,生怕会扭到颈骨。
礼服更是足足叠了九层,从里到外将她裹了个严实,每行一步都得借助宫女搀扶。
端庄、稳重,威严。
瑶姬的表情完美达到礼部的要求,牢固地刻在
面上,让她滑嫩的肌肤都有点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