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念祭词时调子拉得老长,宛如咿咿呀呀的老旦,带着独有韵律,听得人头脑昏沉。
拜了又拜,祭过再祭,明明在山上,秋风却少得可怜,唯有不应季的烈日高悬头顶,肆意散热烤灼人。
待祭祀的所有繁文缛节全都结束,瑶姬缓慢抬起低垂的头,记挂着王冕倾斜的重心,终于能挺起腰来。
烟味缭绕,呛得她眼发酸,喉咙也痒,咳嗽的欲.望强烈。
不知是否低头太久,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清,本想让碧空洗濯下内心疲惫,却恍惚在宗堂的屋顶上瞧见有人坐着。
呵呵,她还真是累晕头了。
脚踏靖炀宗堂,哪个有胆子敢如此造次……
瑶姬伸出玉手,准备离开这消磨人的地界,可身旁的宫女岚息却没扶住她,反而傻傻地愣在原地,抬头望天。
不对,准确地说,是望向宗堂的屋顶。
岚息双目瞪到极致,呼吸不由屏住,连服侍都记不得,惊讶到吐不出半个字。
礼官长眉显些拧到一处,如此庄严时刻,万没想到多年宫龄的岚息,竟会这等失态。
他重重咳了两声,尽量保持上身不动,免得失了体统,想尽可能提醒岚息回神。
谁知岚息居然置若罔闻,甚至还颤抖着手指向宗堂。
“混账!你究竟几个胆子,敢对先祖不敬!”
礼官险些气坏肝脏,刚要命人将岚息拿下,却发现旁边侍卫也是同样的状况。
群臣纱帽攒动,私语和惊呼参差而出,越聚越多,促使礼官的心脏如鼓点般擂动,在万般恐惧下,缓慢转身向后看去。
金轮炙热,抬眼望去,空中静止不动的浮云似乎也被烤化变形。
忍着强光对双目造成的刺痛,眯眼认真端详,一位身披赤红袈裟的和尚,正悄然坐在宗堂的屋檐之上。
九环锡杖反出近乎白的光,搁置在他手边,铜环倾倒,如同假寐中的猛兽。
那和尚俊美得不似人间物,眼尾泛着妖孽的红,屈着膝,单手支颐,红唇咬着酒葫芦,仰头就那么让酒流进喉中。
“你、你、你……你是何人!”礼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原本口若悬河的他,此刻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和尚猛地甩头,将喝空的酒葫芦远远抛开,随意用衣袖擦干唇角,笑着朝靖炀的新国君打了声招呼。
“乖徒儿。”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这不知死活的混账到底是谁?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
“轰他下来!快轰他下来!”
“弓箭手何在!速将此人乱箭射死!”
“放肆!简直放肆!哪里来的疯和尚!杀了他!杀了他!”
瑶姬的心跳空了一拍。
“徒儿。”宗堂之上的玄行又唤了一声,兴致盎然地歪着头,将左耳稍往前伸了伸:“答案。”
“放箭!!”随着黄重一声令下,数千百弓箭齐发,如催命骤雨朝玄行头上笼去,在速降瞬间,却被那抹飞舞的赤红尽数弹开。
玄行未改坐姿,将袈裟胡乱搭在肩头,静待瑶姬回答。
箭雨一阵又一阵,密密麻麻席卷天地,无穷尽般朝宗堂屋顶袭来。
瑶姬没意识到自己紧紧拽着华贵裙摆,耳边的嘈杂混乱成模糊的噪音,眼前的玄行离得太远,也逐渐发花变形。
脑中浮现的,全是昨日百姓那一双双伸向龙撵的手。
玄行不懂慈悲为何物,但他会喜欢残忍地摧毁瑶姬的珍视之物,并观察她的反应。
他要的并非乖巧听话的棋子,而是能跟他厮杀对弈的敌手。
若瑶姬顺从,所导致的唯一结果,恐怕只会彻底地激怒玄行。
他会尽可能屠遍六国百姓,让烽烟漫遍原野,以此逼瑶姬后悔,带着恨意重新坐在棋盘的对手位上。
玄行赤脚踩踏靖炀宗堂,故意引箭矢在她登基之日,将这至尊无比处射得百孔千创。
让方才她和百官小心敬慎的祭拜,眨眼间成了荒唐笑话。
不敬,不重,只有满满的揶揄和嘲讽。
瑶姬没法对着这种人低首伏贴。
哪怕是死。
她朱唇微张,将山林间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后,长缓吐出。
“我不需要你。”
瑶姬的声音被狰狞喧嚣淹没,甚至连身旁的岚息都未曾听见。
“快住手!造孽,造孽啊!”礼官老泪纵横推搡着发号施令的黄重,宗堂每损一瓦,都如同在他身上生割下块肉般。
他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仍安然无恙的玄行大骂:“一个个的脑袋灌了粪水不成!搭梯子上去把他砍成碎片!”
“这……”黄重面楼难色:“那可是宗堂啊,谁有胆上去踩踏……”
“放你娘的狗屁!这么射下去连高祖牌位都要保不住了,你以为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就能活命?住手!把弓箭放下!都给老夫爬上去!快点!”
礼官激.情痛骂得气喘吁吁,哪料群臣忽又发出更大的惊呼声。
那和尚不见了。
🔒第一百零四章 疯僧
纷乱箭雨中, 无人看清那个狂僧是何时消失的。
宫女岚息忽从喉内挤出让人心悸的破碎尖叫,犹如被乱刀活活割伤肉嗓般,让每个听到的人, 都由头自脚蹿出股彻底的凉意。
发麻、战栗。
金盔铁甲的护林卫刹那回神,出于忠诚本能,齐齐挥刃指向单臂揽着瑶姬的玄行。
原本手持护盾紧贴国君的亲卫军, 皆在眨眼间外头倒下。
固若金汤的防壁,就这么硬生生地以瑶姬为中心, 划开道充满血腥的隔离带。
“陛下……”黄重骇然无比,刚想命人速速救驾, 却被瑶姬抬手止住了。
玄行靠得极近,左持锡杖, 右臂将瑶姬的薄背圈入怀, 藏于浮光流转的赤红袈裟下。
虽是轻轻搭着,瑶姬却能清楚感受到玄行臂膀所蕴含的可怕力量。
她被怪物禁锢在僧袍中, 动弹不得。
玄行俯身, 将唇靠近她的左耳, 吐.息间, 松林与清泉交融的冷冽透过层层华服,肆意浸入她的玉骨。
将浅瞳中的杀意暂时收回,玄行用鼻翼以毫厘之距, 悬空描绘着瑶姬侧颈的优美曲线, 速度如此缓慢、久到瑶姬所有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都能被他彻底品味。
纤长的五指张开,如蛛网般缠在瑶姬颈后的乌发中, 感受怀中人脉搏跳动的猛烈, 玄行薄唇启, 声音因极致的快.感变了调。
“乖徒儿。”
“乖徒儿。”
“记着你的选择,乖徒儿。”
瑶姬颤抖的眼睫随着深入肺腑的长息,终于重归平静。
“玄行。”原本因强烈恐惧而僵硬的四肢重归意志支配,瑶姬猛然抓住他的衣襟,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疯子拉至眼前:“记着,我会是你的死期。”
琉璃般浅淡的瞳孔豁然放大,玄行的唇角以极其诡异的弧度上扬,将那张俊美至极的脸,撕扯得宛如即将扯下画皮的修罗。
这头可爱的临渊迷鹿,翼动着误沾樱瓣的湿鼻,正刨蹄蹬地,欲用长不出茸角的脑袋,狠狠将他撞开。
无限爱怜不知所起,占据玄行身躯须臾,转而化为前所未有的悬望。
这份感觉既浓烈又陌生,以席卷之势冲击着玄行。
他开始发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怪笑,嚣张肆意,以至于瑶姬使出极强定力,才没有因恐惧而堵住双耳。
干脆趁机给这疯子一拳!
瑶姬心念刚动,玄行却忽然松开控住她后颈的手,连癫狂笑声也戛然而止。
又接连传来几下破空声,数道银光闪过,玄行疾步退开,锡杖凌空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噹、噹”两下,瞬间将飞来暗器挡飞。
旁边站着的几名侍卫徒遭祸殃,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数枚银针,狠穿过坚硬盔甲,直达皮.肉。
随即,伤处炙热的痛感忽然传来,宛如千百只蚁虫拼命噬咬,每咬一口,血肉便像沸水烫过般溃烂。
抑制不住的痛苦惨叫从侍卫喉中传来,他们边嘶喊边徒劳地用手在身上乱抓。
还没等把铠甲脱下,便都口吐血沫,直挺挺地栽在地上,气息全无。
“好大的气啊。”玄行将袈裟抖散开,拔下扎在上面的一根针,轻浮笑道。
方才在宗堂上,那么多箭矢都未能损伤袈裟分毫,如今倒让这细针没入大半。
重获自由的瑶姬抑制不住喘着粗气,她下意识用袖口蹭了蹭玄行拢过的发丝,生怕沾上什么恶心东西,甚至涌出索性将其剪断的念头。
正擦着,熟稔的竹叶清香悠然自后而来。
她的动作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略带薄茧的掌心安抚性地揉了揉,让她紧绷的身躯松缓下来。
瑶姬慢慢放下手,感受身后那人慢条斯理将她方才被玄行弄乱的青丝顺好。
动作轻柔,细腻认真,一遍又一遍,终将玄行残留的所有痕迹全部抹消。
只留下专属他的青竹气息。
玄行唇边的笑意逐渐拉平,方才的欢喜在顾桢轻柔的动作中,寸寸消散。
他和瑶姬的美好光景,被打断了。
“上!”见玄行终于和国君分开,黄重即可下令,将众侍卫游走的魂震声喊回。
刹那间刀剑齐发,听到消息后自山脚奔来的援军也愈来愈多。
区区一个臭和尚,再厉害又能如何?
在敌我数量的绝对优势下,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逃天网!
玄行低垂着眸,连眼尾那抹瑰丽的红,也被兵戈激起的尘埃所掩,黯淡了几分。
但这萎靡短如坠星,不知想到何等趣事,他复勾起个玩味的笑,用力将锡杖狠狠震入地面。
九环豁然相撞,锐鸣如波涛般一阵阵向外扩散,供桌香火震熄,盘盘祭品翻倒,零落满地,徒留狼藉。
还没等瑶姬反应过来,她的双耳便被顾桢捂严,以至于半点声响都听不到,世界一片失真的静。
秋风飞尘将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扬起,被鼓满的宽袖飘挡住她的视线。
周遭侍卫官员无不满面痛苦,失神哀嚎,甚至有人耳道里流的血,都透过指缝,滴溅在肩。
瑶姬从未见过这般末日光景,满山混沌,唯有那双堵掩住她双耳的手,让她产生了切实的真。
待一切风波平息,往常熟悉的杂音终于回到瑶姬耳中。
而玄行那厮,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
顾桢就站在她身后,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能知晓瑶姬发梢的暗香。
纵然这般近,在方才那种危难时刻,瑶姬也未曾靠向他的胸膛,寻求半点慰藉。
她的背影倔强得迷人,让他想一直安心地看下去。
感觉到瑶姬想转身,顾桢下意识钳住她的肩膀,止住了她。
“放开!顾桢,你……”
你怎样了?
瑶姬没将话说出,这混蛋医术高超,就算不堵耳,想来也不会被玄行使的诡计所伤。
再者,他伤或不伤,与她有什么相干?
瑶姬略微烦躁地挣着,她只是想亲眼看看身后的顾桢,看他……
压在肩处的力道松得猝不及防。
瑶姬蹙眉,揉着肩回身,腹中满是尚未思虑周全的话。
然而,随着她瞧见的空荡,所有言语也幻散而去,再聚集不起。
山风再起,瑶姬攥拳,想让缠绕着的青竹气味快些远去。
可惜,未能如愿,反而将阵阵清香送至她面前。
恼人的风。
* * *
这场闹剧,给靖炀群臣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山崩地裂。
防守最为严密,层层把控的祭祀大典上,竟能让贼人如此来去自如,还将新国君的性命玩弄鼓掌!
简直令人发指!!
更有曾在战场前线浴火奋战过的将士亲眼认出,那便是如鬼神般突临绥廉,将他们击得落花流水的疯僧!
如今绥廉和鹤乘,早已是疯僧的囊中物,无人知晓他的真正来历,亦猜不透他究竟用何手段,才能达成这么多匪人所思的目的。
本以为才刚合并两国的玄行会稍作休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魔爪伸到靖炀的国土上了!
更有臣子记起日前陛下所居的雨香阁,曾出现被不明人士入侵的重大失职事件。
至今贼人仍未被缉拿,莫非那次也是玄行的手笔?!
不得了不得了,靖炀何时被绥廉侵得这般千疮百孔。
利刃高悬于顶,何人敢安睡?
没准明日,靖炀就要变成下一个鹤乘了!
群臣乱糟糟争议着,有那被吓破胆的甚至当场就想高病假落跑。
若非瑶姬镇着,恐怕这些平日里只会高谈阔论之辈,早就逃了大半。
“大典继续,胆敢违令者,斩。”
瑶姬这道狠辣果断的谕令,将各怀鬼胎的朝臣皆强行捆住,反抗之音亦弱如蚊蝇。
新王的雷霆手腕,众人早已见识过,甚至深刻入骨。
与其没等逃回家便被就地正法,还不如老老实实接着站班的好。
纵然要亡国,也不太可能是今日。
哎,且先苟着吧。
* * *
分配部分兵力处理宗堂残事,庆典仍在继续。
按照流程,瑶姬与群臣回到金殿,而她,则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代表王权的龙椅。
虽然这两日,瑶姬也没少坐,但当她伴随着庄严鼓点亲临龙椅,接受满殿朝臣跪拜时,心中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案上文房四宝皆备,三摞奏折整齐摆放,右手边呈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正是瑶姬喜欢的口味。
匍匐在地的臣子动作整齐,口中三呼万岁,细看却形态不一。
有的在调整衣袖位置,有的脸颊发痒,以为无人发现,忍不住偷偷用手瘙挠。
瑶姬知道面前的诸多皮囊下,都藏着窥不透的秘密。
但当她玉手轻抬,群臣循规蹈矩站起时,她仍是靖炀名正言顺的新国君。
御用玉玺下沾着能断人生死的红泥,瑶姬将手覆在其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力量,透过那方方正正的宝物在掌心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