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头顶有这个进度条飘着,瑶姬没准还真会信了他那副沉稳模样。
“当真?瑶姬谢过圣上!”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松就能说得通,瑶姬心情顿时欢快了不少,连尾音也跟着上扬了些。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褚裕和嘴角略微牵了牵,深蓝眸光移到瑶姬裙摆处,神态也变得自在些许。
皇城内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方才三公主和老十八也过来闹过,想来她应是什么事都知道了,所以才会惶恐至此。
那日在羽仙楼蓦然听见她的名字,褚裕和心中还纠结得紧。
按理说,他不应对敌国的宠妃有何好感才对,更何况在万国宴上,还受过她不少刁难。
可当亲眼再见到瑶姬时,往日的种种不愉快和屈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自幼在宫中长大,他自然懂得命不由己是何种滋味,委身于跋扈嚣张的周琰,除了听令行事,又能如何呢?
嗐,当真怪不得她。
瑶姬不知褚裕和这会子,已经在心中将他自己劝开了,只见此人眉眼柔和,面善得很,并无半点戾气。
对她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丝毫唐突都没有,不由得对他的提防也卸了些。
这世上,终归还是有正常男子存在的啊。
随着话匣子逐渐打开,绥廉王的目光也慢慢上移,直至最后,终能跟瑶姬对视而不避了。
只是这耳尖的霞,蔓延至脖颈的速度也忒快点。
瞧得瑶姬忍俊不禁。
好可爱的娃娃啊。
嗯?不对,这绥廉王不管怎么看,年岁都要比她稍长些,为何她会生出对方是“娃娃”的念头?
真奇怪。
察觉到瑶姬盯着自己的时间有点久,褚裕和的长睫微颤了颤,打下一片鸦色,不安地转动拇指的白玉扳指。
待她收回视线,紧绷的心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下意识轻叹出声,却又带了丝怅然若失的滋味。
瑶姬深感罪孽,再逗下去这孩子就要熟了。
嗯?孩子?
见鬼了,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不得不说,褚裕和真的很细心,临走时,站在门口仔细询问过她可有住得不舒心处,还说明日要为她换更宽敞的住处。
被瑶姬礼貌回绝了。
她又不打算在王宫多待,可见褚裕和如此盛情款待,也没法直接开口要走。
门开后,见大太监等人跟来,褚裕和面上的局促和温和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了那个高冷样。
亦如那日在万国宴上时。
瑶姬望着他与众宫人离去的背影,难免感慨。
此人就如同整个绥廉在六国中的地位一般,不甚出彩,很容易被人忽视。
若说他日后能铁骑踏平五国,扫荡天下,定是痴人说梦。
但只偏于一隅,守好这小小的国,也算是难得的安宁。
想着想着,瑶姬苦笑地摇摇头。
她倒忘了,虎萧国已灭,如今这世上,只剩下五国了。
瑶姬长叹,刚要关门,却见玄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边。
未带锡杖,也未捻佛珠,眼中略带困惑神色。
“你们方才,干嘛呢?”
显然,这和他预料中绥廉王的反应,有亿点点不同。
“偷听墙根,小心长不高。”瑶姬损完他才想起来,这家伙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傅,又敷衍地补了声“师尊”。
“你方才,为何用那种神态看他?”玄行迷惑的根源,似乎还是出在瑶姬身上。
瑶姬不解:“哪种神态?”
玄行在回忆中沉浸片刻,似乎在找贴合的说辞:“暖暖的,像这光。”
说着,他伸手,将日照晃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凭空盛了抔白而剔透的水。
瑶姬忽略他这奇妙比喻,随口答道:“自然是心生好感,才对如此。”
玄行侧首,狭长的眼略睁开些,恍惚片刻,复又眯成条线:“徒儿,不可轻信人呐。”
“师尊放心,徒儿走过的桥,比你踏过的路还多。”瑶姬刚要回去休息,突然想起这和尚还答应过自己一个愿望。
臭和尚这次难得的没有赖账,让她尽管提。
如今和亲之围已解,瞧绥廉王的态度,想来也不会无视她的意愿,强留她在宫中太久。
问题是,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瑶姬曾想过暂避祸乱,隐居过了安稳日子,可在这地狱难度的模式下,就算再不愿招惹是非,乱子也总是围着她走。
既如此,还是主动出击的好。
她考虑多时,认为最终有能力统一五国的,还要数那位深不可测的暮崇王。
如何绕过顾桢,去往他的身边,着实是件极难的事。
“师尊,你可能帮我杀一个人?”瑶姬知道这人颇有手段,且性格乖戾,疯起来六亲不认。
他说此生没交过长久朋友,如此说来,顾桢在他心中,应也不占多少分量才对。
“谁?十八王爷?三公主?靖炀王?”玄行霎时间来了兴趣。
仿佛隐退已久的手工匠人,突然又接到了棘手的活,让他手痒难耐。
当听见“顾桢”二字从瑶姬唇边流出时,玄行的眼难得地睁大了。
紧接着,妖孽般惑人的五官也因沾染上兴奋,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瑶姬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总觉得自己好像触发了这和尚某种不得了的开关。
“当真?徒儿,此言一出,可再无反悔余地了。”玄行的肩膀因怪笑微微颤着:“即便你日后想改了主意,百般恳求,也是不能变的。”
瑶姬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
她为一个疯子求什么?
“师尊莫不是想赖账不成?不改不改,就要这个愿望。”
玄行神经质地歪歪头,嘴角弯起诡异弧度:“好,好。乖徒儿,为师定满你心愿。”
风渐起,吹扬几瓣谢了的花,迷得瑶姬下意识闭上眼,揉了揉。
眼角似有泪被揉出。
再睁眼时,玄行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目祥和。
是拿着钵上街化缘,过路人都会不自觉布施些香火钱的程度。
“师尊,别光说不练啊,何时动手?”瞧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瑶姬淡然问道。
“这个么,自然要等到洽和的时机了。”玄行买了个关子:“放心,一年内,定将他的人头送与你手。”
“什么?一年?”瑶姬不满地瞪着他,就知道这和尚是在故意骗人。
时局瞬息万变,没准一年内他自己都遭雷劈了,哪儿还能帮她完愿!
“若想缩短时间,那就得先完成为师的第二个指令了。”玄行抿着唇,似笑非笑地望着院内即将凋谢的虞美人,幽然提议道。
“还是那句话,一个指令,换一个愿望。”见瑶姬眸中怒气起,玄行嘴角笑意愈浓。
果然,瑶姬是他寻到的,最有趣的一个木偶。
🔒第五十七章 核桃
瑶姬追问第二个指令是什么, 玄行却卖关子,说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她。
“若无事,便来清心院寻为师下棋。”临别时, 玄行随口叮嘱道。
“徒儿记下了。”瑶姬点头,待这和尚的身影彻底从眼前消失,立即将方才的话抛在脑后。
鬼才去找他。
* * *
次日清晨, 用过宫人送来的清粥小菜后,玄行心情大好地摆弄起棋局来。
绥廉王因重视瑶姬的缘故, 对他这个“救命恩人”也颇为照料,但凡有所要求, 就没有不依的。
黑白棋子皆为玉石所制,执在两指间略有些重量, 触感冰凉。
落在揪木棋盘上, 叩出的声也脆耳,玄行随手摆下玲珑局, 落子所发出的响动, 循着间隔不久的节奏, 形成只为围棋而生的特有音律。
清茶微敞开茶盖, 白色雾气升腾,由窗外吹进的徐风,轻柔变化着缥缈形状。
待一局摆成, 茶中的热气仍未尽散。
玄行端起品了品, 满意地望着这适合初学者的局,不由得回忆起那日,瑶姬千娇会初审时闹出的笑话。
初秋的晨曦虽亮, 却也隐隐蒙上层清冷意味。
屋内只余他一人, 赤红袈裟搭在衣架上, 锡杖斜依门后。
除去院外宫人略显懒怠的悠哉洒扫声外,再无他音。
玄行瞧着黑白子在晨光下愈发剔透,目光越过棋盘上方的虚空,落在对面的蒲团上。
他喜欢下棋,步步为营,引敌入后,绝处逢生……
恍惚间,这些年曾坐在过他对面的人,身影都慢慢的都浮现在眼前。
寄居一身,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如泥塑皮影般千变万化,唯一相似的,是半伸在棋盘上方那只畏缩的手。
玄行始终不明白,如此有趣的事,为何与他对弈之人最后皆会崩溃逃窜,甚至视他如蛇蝎,诅咒、谩骂。
这些人太脆弱,只是自保便已费尽全力,丝毫体会不到其中的妙滋味。
直到最后,他也看开了,索性退而求其次,欣赏起人们避祸时的种种狼狈姿态。
驱逐着、碾赶着,乐着笑着,最后终归于无趣寂寥。
当玄行体验到“空虚”的滋味时,早已对世间的人和事了无兴致。
后来,他遇到了那位名为“玄行”的长老,倒是个难得新奇的人。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相遇的时间太晚了。
长老临终之际,将“玄行”这个名赠与他,劝他若想摆脱空虚,需先学会爱。
爱自己,爱他人,爱万物。
遗憾的是,长老还没来得及教他具体“爱”的方法,便撒手人寰。
玄行不甚理解“爱”这个字的意义。
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总觉得和自己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如观水中月,赏镜中花。
本想着此生便要与虚空纠缠致死,却不料有个坚强的身影,撞入了他的世界。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那些宫人尽完分内事,便拎着长帚纷纷离开。
院内空荡荡的,连半片飞花落叶都不曾留。
还不如撂着不理来得热闹。
几丝烦闷刚挂上心尖,又倏然不见。
玄行望着对面空荡荡的蒲团,微抿绛唇。
如今一切都大不同了,他已寻到位极倔强的相手,纵经风霜也不会被吓退。
不懂棋没关系,他可以教,也有足够的耐心,大把经验尽可倾囊相授。
只要她能让他感受到足够的厮杀乐趣,便足已。
最终杀了她,或是被她杀,都无所谓。
不如说,他更期待后一种结果。
流光移,辉影将静置棋子的虚黑拉长又扯短。
屋内浮尘搅动,茶已空,唯独不变的,是静坐的和尚。
直等到近黄昏,瑶姬也不曾来过清心院。
玄行眼尾的殷红黯淡了几分,终于从蒲团上站起,缓慢活动了下僵硬的身躯。
她分明答应过的。
* * *
萧娇娘自入宫后,便将自己活成隐形人,整日只躲在屋内,谁都不见。
倒是白弱婷与瑶姬聊得兴投,那日见她桌上剥了不少核桃,便带着一盒核桃酥来找她。
经过昨日攀谈后,绥廉王已解了瑶姬在后宫的禁令,允许她在一定范围内走动。
只要不去太后和众嫔妃处叨扰便好。
白弱婷来得巧,瑶姬索性跟她在附近的林苑中散步,顺便谢了她的酥。
其实瑶姬最不喜欢的,就是核桃味,所以昨日才下意思给玄行剥了些,想让他也皱皱眉。
不料那家伙的口味与她不同,吃得有滋有味,真真白费了她手上的功夫。
苑内养了不少奇花异卉,虽品相极好,却因近秋逐现凋零之相。
池塘内的鱼倒是活泛得很,见有人来便用力摆尾要食,激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她的手背。
两人靠坐着半腰低的矮栏柱,白弱婷对瑶姬先前的昭妃身份不甚好奇,倒是言语间,多有探寻玄行身份之意。
“怎么,莫非白姐姐也看中那和尚了?”瑶姬心情不错,悠哉踢荡着纤细双腿,故意拿话逗她。
白弱婷苦笑:“哎,他……他和我师傅……”
瑶姬用脚尖够到颗小石子,一下下踢着玩儿:“白姐姐,你师傅可是上届千娇会的魁首?”
白弱婷微怔:“你怎知?”
果然,她记得玄行曾说过,和往届魁首略有瓜葛,原以为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没想到竟是真的。
“白姐姐,那和尚可是对你师傅始乱终弃了?别怕,告诉我,我为你做主!”瑶姬早就看出他是个狐媚相,若有意勾搭,不知要祸害多少良家少女。
“不,是我师傅对他一见倾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弱婷苦笑地摇摇头,见四下无人,喃喃对她讲出了当年的往事。
三年前,白师傅虽妙龄参会,在资质和背景上,却难以敌过那些势力雄厚的女子。
偏生她又是个不肯低头的,遇到找上门来的侯爷公子,全都敬谢不敏。
因此在初试便被审核官恶意刷下,险些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
那日,收拾好行囊,离开羽仙楼的白师傅孤苦无依,蹲坐在街边垂泪,不期然碰见的,便是彼时还留有长发的玄行。
“之后呢?”瑶姬听得入神,下意识追问道。
她和这白师傅的境遇还真有点相似,都是在离楼的当晚遇见的玄行。
那姑娘能平安无事活下来,着实不容易啊。
“圣僧听闻师傅讲述了伤心事,便决定,替她夺魁。”白弱婷微笑着,这段她师傅最喜,每每都翻来覆去讲上好几遍,让她听得耳根都木了。
“想来是有条件的吧?”瑶姬很了解这和尚的德行,深知他并未有那么好心。
不料白弱婷却摇摇头:“没有,据师傅说,他只是觉得一弱女子落到如此悲惨境地,难以翻身着实有趣,手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