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怎么了?”瑶姬疑惑他面上的汗,苑内清凉,分明没这么热啊。
“莫不是病了?小僧略同些岐黄之术,若圣上不嫌,可否把脉一观?”玄行不紧不慢走到褚裕和身边,面露关切神色。
褚裕和眸光渐冷。
这和尚落在他后面,分明看到了一切,却还佯装不知。
“不必。”冷漠拒绝玄行的“好心”,褚裕和强撑着想再陪瑶姬逛逛,可此后每多走的一步路,都如同赤脚踩荆棘。
瑶姬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也瞧出他面色不对劲儿,将干净的丝帕递与他擦汗:“圣上,不如还是回去歇着吧……”
“圣上!圣上!哎呦,快让老奴看看,可是伤到脚了?”大太监虽离得远,两眼却不曾片刻离开过绥廉王。
见龙体似有损,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圣上的情绪,连忙带着一众宫人赶来。
褚裕和面露窘迫,深知无法再待下去,和瑶姬匆匆告辞后,便在大太监的搀扶下离开。
玄行漠然目送浩荡人马远去,望着地上那带血的木刺,嘴角浮现出丝嘲弄的笑。
发现瑶姬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玄行期待问道:“徒儿,如今碍事的人不在,总该有空陪为师下棋了吧。”
他的徒儿就是心太良善,总是会被一些不重要的人牵绊住。
终究是棵嫩苗。
却也无妨,历练几分,自然会有所改变的。
玄行对当师傅这事儿信心满满,他会是个好老师。
只是,他这徒儿似乎,不太听话。
“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吧。”瑶姬与他不近不远地站着,轻声拒道。
又是明天。
玄行嘴角的笑瞬间消失不见,勉强压抑整天的烦躁感,在此刻一并发作。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危险值32%,45%……
“就明天。”瑶姬不待他拒绝,欠身施礼后,径自离开。
玄行慢条斯理地抚平袈裟上微不可闻的褶皱,淡淡回了的那句“好”,也被风摇叶的沙沙吞没。
危险值定格在45%,不再变动。
终归是他唯一的徒儿,若就此舍了,他的世界又会变回灰白无趣。
罢了,再容她一次吧。
最后一次。
* * *
养心殿内,太医将褚裕和的黑靴脱下,见被血染红的白袜,吓得手都有些抖。
“圣上……”
大太监万分忠心,瞧见圣上受伤,恨不得自身顶替他痛,唤人将今日负责打扫林苑的宫人全都唤来,定要重责不饶。
褚裕和未曾阻拦,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
那个和尚,着实惹人不快。
“他”的乖徒儿……
可笑,瑶姬何时,成了“他”的?
宫人们在殿外受杖刑的击打声属实吵人,即便嘴已被堵上,发布出响动,却也让褚裕和头痛。
“糊涂东西,将那些废物拉去慎刑司杖毙便是,弄得如此啰嗦。”褚裕和沉眸低声怒斥,吓得大太监慌张跪下请罪。
本以为让圣上听听受刑的声儿,心里多少能消消气,没想反倒更惹怒了他。
哎,真是群倒霉的小崽子,本想尽力保下他们的。
大太监心中唏嘘不已,却也不敢求饶,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让其速度去办差。
但愿此次风波,能就此平息。
谁料小太监们刚走到门口,就碰到前来通传的宫女:“启禀圣上,瑶姬姑娘求见。”
“快宣!”
褚裕和下意识吩咐道,他想将靴子重新穿好,无奈太医上药的速度太慢,磨蹭到此时还没弄完。
将老太医一脚踢开,褚裕和撂下龙袍,坐在案后,挡住了自己的伤处。
当他瞧见瑶姬撩帘而入时,心中阴霾顿时扫了个干净,什么气都没有了。
“圣上,外面那是……”瑶姬本是来关心他的伤,可方才来时,着实被那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宫人给吓得不轻。
绥廉王微怔,斜瞪了大太监一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主动道:“姑娘不必介怀,都是些犯下大错的,死不足惜。”
“啊?什么错?”瑶姬下意识问道。
“这……损伤龙体,按律当诛的,可咱们圣上宅心仁厚,不忍伤命,所以才安排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大太监知道圣上在意这姑娘的看法,遂替他装裱了番。
太医在旁战战兢兢地收拾药箱,其余宫人皆深低着头。
瑶姬能感觉出来,尽管褚裕和面柔似水,屋内的气氛依旧低得吓人。
她走到褚裕和面前,执意要他看的伤,对方拗不过,只好将还未包扎的脚抬了起来。
伤口虽深,却不算大。
询问过太医,也说按时上药,过不了几日便可痊愈。
瑶姬直起身,尴尬道:“圣上,也不必为此过分苛责宫人们……”
“朕伤是小,若踩到那木刺的是你可如何是好?”褚裕和扬起眉梢,眸中狠意划过:“在宫中办事不利,岂能与寻常百姓家同论?”
“圣上。”瑶姬目光平和:“莫要冤枉了人,饶了他们吧。”
褚裕和没明白这话中含义,可见她开口求,又不好拒绝,只得挥手让大太监等人退下,处理此事。
待门关紧,瑶姬拉过宫人搬来的椅子,坐在他对面,久久未开口。
这绥廉王的秉性,好像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许是看出她心情不佳,褚裕和难堪地局促了会儿,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副九鱼银镯,递与瑶姬:“本就是你的东西,先前实不该随意收走,现下物归原主。”
瑶姬接过镯子,却没戴上,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这不是我的。”
褚裕和以为她还在为宫人的事生气,不安之余,心中多少有点闷。
难不成那些贱民的命,比他的伤还重要?
精致的鱼鳞在霞光的反射下颖颖生辉,玉指将那镯子把玩片刻后,抛向空中,遂又稳稳接住。
“不知陛下,可信迟暮河神之说?”瑶姬摩挲着镯子的表面,眸光阴晴不定。
褚裕和笑笑:“传言罢了,如今奉着神像,也不过是图个吉利。”
“那绥廉国的百姓,是如何看待的?”瑶姬不紧不慢地接着问。
“这,大抵还是信的,百姓多数靠天吃饭,因此对神佛之事也信得深些。”褚裕和逐渐觉得她意有所指。
他目光落在那镯子上,迟疑道:“这镯子,你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那日她在羽仙楼的话,如今看来,应只是为了蒙混过关临时编造罢了。
瑶姬喉咙滚动,吐出了“玄行”二字。
“是他?”褚裕和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和尚意味不明的笑,莫名的厌恶感愈加强烈。
真该找个机会将玄行撵出宫去,省得整天在瑶姬面前晃荡,徒惹他心烦。
正想着,不料瑶姬却突然跪倒在地,扶着他的膝,泫然欲泣。“圣上待瑶姬之心,真诚炙热,令人动容,瑶姬却因私隐瞒重情,实属混账,还望圣上恕罪!”
“你这是何故?快起来!”
褚裕和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到,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连忙将她搀起:“有事但说无妨,放心,朕绝不怪你!”
瑶姬抿紧嘴唇,盯着镯子沉默半晌,幽幽长叹一声,总算肯开了口。
即便是坐回凳上,她的手也始终与褚裕和轻轻牵在一处。
绥廉王掌心温热,安抚地覆在她略冰凉的手背上,似乎想竭力给她带来依仗和支撑。
“玄行救过瑶姬性命是不假,可参加千娇会的事,却是他与那老鸨窜通好,将我哄骗进风、风春楼的。”
瑶姬面露窘色,似乎要当着褚裕和的面,将此等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有点支吾。
“什么?”褚裕和心中怒火骤起,连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我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只是临入楼前,将这镯子给我,要我务必拿下魁首之位。”瑶姬轻吸鼻翼,不过转眼间,眸中便有泪光闪现。
“瑶姬原是为避祸,才逃到绥廉的,怎会愿再抛头露面?可一路上老鸨看得紧,羽仙楼又守卫森严,我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得暂且忍耐。”
“花车巡城时,我怕露面会被圣上认出,所以才化丑妆自保,不料那和尚却寻机前来警告,若不肯听从他的话行事,便要我的命。”
“他走后不久,便有了柳轻卿和王二泼毒之事,当时虽无证据玄行与此事有关,可瑶姬心里清楚,定是与他脱不开关系的。”
“玄行此人,捉摸不透,性格阴晴不定,私造假镯也不知意欲何为,瑶姬见镯子被圣上收走,心中暂且宽了些,不料入宫后,这和尚竟也阴魂不善地跟了来,还故意勾引三公主!”
褚裕和越听心中越惊,最后甚至放开她的手,起身踱了几步,将脚上那点伤全然忘了。
“和亲代嫁之事,民间并不知情,若此事做成,你这个新任魁首,极有可能会因这镯子被民众拜城河神转世。”
“还将主意打到了三妹身上!绥廉何人不知,朕与母后最宠三妹,但凡她开口,便没有不依的,若真被这和尚拿捏住,岂不……”
“好啊,私造河神女,诱骗三公主,这秃驴是想在朕的绥廉掀起滔天浪吗?!”
瑶姬口中嘤嘤嘤,眼角的泪光却在褚裕和起身后,收放自如地消失不见。
“还不止这些,瑶姬听闻上届魁首,也是那和尚运用诡计推上的,若圣上不信,可传白弱婷一问。”
“什么?上届?这该死的玄行,到底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搞了多少花样!”绥廉王重重砸拳在案,只觉得气不过,动手一挥,将茶盏也横扫在地。
每每贵人发怒,最遭殃的便是这茶具了。
瑶姬望着地上刚刚形成的碎片和茶沫,收起哭相,起身对绥廉王再施一礼。
“自入宫后,玄行便对瑶姬百般纠缠,甚至以救命之恩,要挟我魅惑圣上……瑶姬并非不懂感恩,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分得清的,几番踌躇后,还是决定将所有事皆和盘托出。”
她抬起小脸,目光坚定:“便是会被圣上厌弃,被天下人戳脊梁指责,瑶姬也要做会忘恩负义之人了。圣上,玄行他,不得不防啊。”
褚裕和怒气未消,又怜惜瑶姬的处境,心中百感交集,只化为一声暴呵:“来人!”
“陛下且慢,那和尚身手不凡,若在宫中发怒,恐怕再多侍卫也难以擒拿,还有可能伤及龙体。”
瑶姬及时拉住他,好言安抚。
玄行是她开启地狱模式后,遇到的第三个主NPC。
前两位是什么德行,她以深深领教过。
若她没估算错的话,这玄行杀伐的本领,恐怕比郎元还要强些。
无万全把握,贸然行事,反倒会引火烧身。
“呵,任他再有本领,还能强过这宫中数百兵刃?”褚裕和轻抚她的肩,安慰性地捏了捏,只当她是在杞人忧天。
“这一路上被他百般胁迫,瑶姬是有点杯弓蛇影了,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瑶姬也不想让圣上身处险境。”
瑶姬抬眸,深深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担忧神色,看得褚裕和心都要化了。
不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他逃脱,不能。
* * *
次日,刚刚用过早膳的玄行,便听见了敲门声。
来人是瑶姬身边的梓欣,邀他去玉竹轩手谈一局。
“为何不来此处?小僧已将棋局都布置好了。”
玄行随口问着,要去门后拿锡杖,却被梓欣笑着拉住了:“那东西沉得很,圣僧又何苦总拿着?瑶姑娘昨夜便拿着棋谱翻看,如今已小有所成,就盼着您去指点一二呢。”
“小有所成?哈哈,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玄行收回手,笑着乖乖跟在梓欣身后,一路悠哉,甚至哼了几段小曲儿。
“真好听,小人却没听过,不像是绥廉的调子,可是圣僧家乡的曲?”梓欣很喜欢玄行的低吟,忍不住好奇问道。
“听别人偶尔哼过,因觉得有趣,便记下了。”玄行的笑拂去些假意,若非梓欣提醒,他自己也没注意到。
学了整夜的乖徒儿,究竟会布下何等棋局,当真让人期待啊。
不过刚靠近玉竹轩,便听见了清脆的落子声。
瑶姬斜倚软枕,一手执书,一手执棋,秀眉微蹙,似乎在为局中的谜团困惑不已。
听见梓欣开朗的通传声,这才抬头,对着窗外的玄行招招手:“快来,徒儿等师尊好久了!”
玄行见她如此催,并未走门,索性径直来到窗下,单手撑着窗棂,飞身翻了进去。
赤红袈裟与空中舞动,张扬片刻后转瞬即收,不过略眨眨眼的功夫,那和尚便端坐在棋盘对面,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不错不错,虽是初学者的阵,短短一天之内便能摆出,也算是进步喜人了。”
玄行随口夸了两句,见梓欣奉了两杯清茶来,笑着接过。
“不忙事,先喝口润润喉吧,徒儿看棋谱时,有许多不解之处,待会儿还要多烦劳师尊指点。”
瑶姬抬手让了下。
“好说好说。”玄行端起茶,刚送到唇边,却又伸手移动了下棋盘中一颗黑子的位置:“这里不好,摆这才是困顿的妙处。”
“哦?那放这里呢?”瑶姬也不急,当真跟他慢慢下起来。
他总会有喝茶的时候。
黑白子慢慢落下,逐渐填满整个棋盘。
玄行有种高位者的游刃有余,并不急着致白子于死地,反而如同猫逗鼠般,或退或近,引她到了和局的地步。
“怎么,师尊莫非是诚心让着徒儿的?”瑶姬佯装嗔怒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