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父,”她小声地说,眼睛低垂下来,却还在偷看着谢时的表情,“... ...我回来了。”
“嗯。”殿前的那个人淡淡地应声。
“...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躲着师父的。”阿昭抽了抽鼻子,她的嗓子被风吹得有些哑,“我只是,我只是... ...”
我只是怕让你失望,然后你会把我送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要我了。
然而少女的心事,支支吾吾,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关系。”谢时似乎是在出神,他伸出手,安慰似的轻轻地摸摸她的发顶。
他的眼神在阿昭身上游移,随即停留在她的脚上。
“殿上凉,”谢时的声音清冷,“你的鞋子呢?”
阿昭的大拇指踩在地面上不安扭动着,她局促地拉拉道衣的下摆,想把脚遮住:“... ...对不起,我又忘记穿上啦。”
“坐下。”师父示意地说。
“... ...哦。”阿昭乖乖地坐在太极殿的门槛上,向着谢时伸出一只秀美的脚。
谢时的身量很高,他俯下身,半跪在地上,袖中滑出一双绣着金丝海棠的小巧绣鞋。
骨节分明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脚上,带来肌肤的触感和微凉的冷意。阿昭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抽回脚。
金铃铛发出阵阵细碎的铃音,在空寂的大殿内回荡。
“别动。”
师父的手把她的脚踝环握在手心,手指沿着足尖崩起的弧度缓缓上拉:“很快就好。”
... ...
两朵金线的海棠盛开在太极殿的地面上,阿昭欢快地转了一个圈:“真好看!谢谢师父。”
“时间快到了,去书房读书吧,我一会就过来。”谢时微微地一点头,对她说。
怎么又要读书呀!
反正... ...她没有天赋,即使是学了那些道经,也不会筑基的。
阿昭顿时叹了一口气,她抻长了声音:“——好。”
“阿昭。”就在阿昭即将离开的时候,师父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师父?”阿昭转过身,好奇地问。
“你不要走的太远,”师父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淡淡,“... ...如果走的太远的话,师父就找不到你了。”
阿昭站在原地,她歪着头,不太明白师父话中的意思。
但是她还是懵懂地点头:
师父,我就在蓬莱,哪里都不去。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师父,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阿昭忽然捂住嘴,表情惊讶。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
“你且去吧,我随后就来。”谢时对她的话没有多余的反应,点点头,便转身回到大殿中去。
阿昭走向书房,敲敲自己的脑袋,心中十分苦恼。
嘴巴虽然长在她的身上,但是有些时候却控制不住。
太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侧殿的书房内长年累月地燃烧着月桂的香气,阿昭在空气中嗅了嗅。
这里的味道和师父的衣服一样,都是香香的,还带着一丝冰雪般的气息。
阿昭闻到这个气息,总能安静下来,那些满本阴阳太极的道经也能看下去几页。
她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书页,上面的字却像调皮的小鱼一样浮起来,在视野里到处游曳,一颗心早就跑到别处去了。
为什么师父会收我做徒弟呢?
阿昭换了个姿势,用手托住下巴,茫然地想。
她是一个凡间的孤儿,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在山中长大,师父在下山游历的时候发现了她,便收她作为大弟子。
可是自己没有修仙的天赋,进入宗门的第一天便被检测出来是气雾开脉,穷尽一生去修炼,可能都只是一名练气期的修士。
而她的师父谢时... ...
阿昭苦涩地想:师父哪里都好,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收她为弟子。
阿昭虽然不常在外面走动,却也知道,蓬莱其他各峰都在嗤笑师父收了这样一名徒弟,为他蒙羞。
“你在想些什么?”谢时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我... ...”阿昭慌忙抬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极为柔软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
她看到师父俯下身,离自己的手上的书极近,仿佛在认真读上面的字。
从阿昭的角度来看,能看到师父颤动着的纤长睫毛,还有像是经过摩擦后,分外红润的嘴唇。
阿昭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谢时看了她一眼,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淡淡地问道:“读到哪里了?”
“读到... ...读到第一部 分了。”说起读书,阿昭顿时萎靡下来,老老实实地说。
“嗯。”师父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淡漠道,“这句话,你是如何理解的。”
阿昭看过去,缓缓地读出来:“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对于天地万物没有一点的偏爱和私情,这样日月才能在其中运转。修士修炼,自然就要与道合一,太上忘情... ...”
阿昭的声音忽然一顿,她有些苦恼地说:“... ...这些都是解经上写的,可是师父,我不这样认为。”
“你是如何想的,说吧。”师父在面前坐下,漆黑的眼睛望着她。
“要是一个人真的想要证得大道的话,岂不是连师父都需要忘记了。”阿昭自顾自地说。
“... ...可是我不想忘记师父,如果大道就是这样的东西的话,”阿昭的声音坚定,“我宁愿不要!”
书房内一片寂静,对面的人仿佛陷入了久久沉默。
“师父... ...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阿昭的心中苦恼起来。
师父收她做徒弟,不就是对她能证得大道寄予极大希望的吗。
可看自己刚才说的,仿佛就是个想永远躲在师父太康剑后面的孩子一样。
“你能这样说,”谢时缓缓地说,他的唇边露出一个极为柔和的弧度,“我很高兴。”
那是一个真正的笑,他的笑意在唇边,更在眼底。
阿昭呆在原地。
霎时间,仿佛春风过境,冰雪消融,一切的苦闷与心事都随着这个笑容化为春水,汩汩向东方流去。
“师父,”她愣愣地说,“你对我,没有什么期望吗?”
谢时抬眼,静静地望着阿昭的眼睛。
“我的期望,就是你能幸福快乐的度过这一生,”他的声音淡淡,“其余,别无他想。”
... ...
阿昭回到房间,茫然地拍拍自己的脸颊。
原来师父,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幸福快乐就可以了。
阿昭的眼睛闪闪,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师父呀师父,你不知道,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快乐啦。
——醒来!
似乎有什么声音房间内响起,阿昭被打断思绪,迷茫地抬头。
声音好像是从自己的身上传来的,她在袖中摸了摸,忽然摸到袖子里面有一样东西。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阿昭的心中疑惑,还是把它拿出来,是一方青铜的小镜,正对她的镜子背面刻着两行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阿昭想了想,总觉得这句话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把镜子翻转过来,带着裂纹的镜面上映照出少女的脸。
细长的眉毛,雪肌杏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些倨傲的味道。
阿昭惊讶地用手指摸了摸镜中自己的脸,而镜子中的少女也正在与她做同样的动作。
这不是我... ...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对,这就是我!
阿昭的心神当下巨震,嘴角瞬间汩汩流出鲜血。
——回神!
古镜发出一声震颤,拉回阿昭四散的神魂,少女的眼中空茫,闭起双眼。
夕阳西斜,太极殿外传来悠然的钟声。
“你终于醒了。”镜子里响起琉璃疲惫的声音。
太极殿内,少女的睫毛不停地颤动,而后缓缓地睁开,瞳孔的眼色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融化的琥珀。
身为阿昭的那部分已经沉沉睡去,韩昭睁开眼,从睡梦中醒来。
第27章
伴随着钟声悠扬, 韩昭沉默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太极殿的一处偏殿,虽然房间不大,但是离谢时的居所很近, 只要向前走过一段海棠花盛开的小径, 便能到达谢时的寝殿。
她的房间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素净,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和人生活过的痕迹, 仿佛房间的主人随时准备要离开这里。
前面红木的桌角上摆着一从海棠花开的热烈, 韩昭拉开桌子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枝素银色的凤钗。
她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还在人间时, 谢时买给她的定礼。
她把凤钗拿出来, 轻轻地戴在发髻上。
银是很容易发黑的物件, 但是这支凤钗的主人必然极为爱惜它,在阳光下看去,昂首的凤凰在发间振翅欲飞,发钗仍然闪闪发光。
心障之内,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梦中的谢时把她作为徒弟接回蓬莱山,仅仅是命运其中的一个环节发生了改变,但未来发生的轨迹却截然不同。
这是他们之间的, 故事的另一种结局。
“这枝凤钗你戴起来很好看。”琉璃的虚影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受到太康剑的一击后, 此时器灵的身体飘忽,仿佛一个随时可以被风吹走的影子。
“这枝凤钗是小郎君与你一起回蓬莱时, 在山下买的礼物。”琉璃歪着头。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姑娘, 你在小郎君的梦里, 已经度过了十余载了。”
“你的大部分神魂被小郎君的梦压制在灵台的底层,只剩下叫阿昭的部分。”琉璃说,“我一直在尝试唤醒你,但小郎君的神魂实在是过于强大了,一直在推演着梦里的结果,不愿意醒来。”
韩昭沉默了一会,她把凤钗取下,放在抽屉中。
心障是心魔唤起的弥补此生遗憾的美梦。
谢时的遗憾,一个是阿昭,一个竟然是... ...韩昭在登仙门时,阴差阳错之间没有成为他的弟子。
这里是谢时的灵台,也是他意识的最深处。有意无意地,他梦中的韩昭,已经逐渐和阿昭糅合成了一个人。
韩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眸光微暗。
潜意识里,谢时已经猜到了最后的正确答案。
也许他在醒来之后,仍会认为韩昭和阿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凭着谢时的心思,发现韩昭是阿昭的转世,只是时间问题。
不管如何,任务的进度需要加快了。
她必须要尽快找到谢时的心魔,然后拔除掉它。
“前辈,”韩昭问道,“你在梦中,发现谢时的心魔了吗?”
只要找到消灭心魔,她们自然能够一举击破,从心障之中出去。
琉璃沉默地摇摇头,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这里... ...太像真实的世界了。如果不是我还保留着记忆,也许真的以为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你从来就是小郎君的弟子。”琉璃的眼神有些迷茫,“如果仅仅凭着心魔推演,是绝对如何都做不到的。”
“不过... ...”琉璃的话锋一转,“心障虽然是梦境,但毕竟仅仅对修士记忆篡改了一部分,心障中发生的事,现实中也大部分发生过。”
“小姑娘... ...不,现在应该叫你阿昭了,”琉璃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温柔又悲悯。
“阿昭,你以前和小郎君认识吗?”
虽然是一个问句,但是琉璃的语气肯定。
器灵在梦境中跟随在阿昭身边十余年,早就发现了她与谢时之间,与常人相处有很多不同。
那些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不经意的默契,是极为亲昵的关系才可以拥有的。
“是。”韩昭干脆地点点头,缓缓地说,“我和谢时... ...在人间曾是夫妻。”
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
对谢时的熟悉,她没有和琉璃刻意地隐藏过。
“果然和我猜的不错!”听到肯定的答案,器灵在原地高兴地转了一个圈。
“可是... ...”琉璃忽然停了下来。
她歪着头,眼神好奇,说出的话却平静而残忍:“小姑娘,你和小郎君之间已经没有因果了。不管往世是如何一对鱼水情深的爱侣,缘分断了,就再也没有可能续上。”
“既然如此,你还来找他做什么呢?”
“我... ...”韩昭想要说出什么,然而语气却有略微的停顿。
她的眉头蹙起,掩盖住那一瞬间的迟疑。
“... ...我想要除掉他的心魔,证得我自己的大道,仅此而已。”她说。
“原来如此。”琉璃并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只是轻快地点点头。
“心魔位于修士的灵台,是他的心中所思,心中所想,其余人并不可见,更别提以外力辅助消灭心魔了。”琉璃飘飘忽忽地坐在窗台上,眼神悠然望着窗外。
“但是世间万物相生必有相克,还有两样东西,可以拔除掉心魔。”琉璃扭头看向韩昭,“一样是极情宗的极乐引,然而这是极情道子代代相传的秘宝,世人皆不得见。”
“另一样就是你用过的如梦令啦,可以使其他人的神识进入修士的灵台,”她笑着说,“就是现在,阿昭,你需要从小郎君的梦中找出他的心魔。然后,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