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淡蓝色的海面越来越近,韩昭的瞳孔蓦地紧缩。
不对。
风... ...忽然消失了。
她整个人跌入到海中,耳边传来波涛汹涌的水声,还有一点一点蔓延其上的,刺骨冷意。
*
人在水中是不能呼吸的。
韩昭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在海面上,水面已经和水泥地没有什么区别。
她在进入水中之前就已经闭气,然而就在气用完,即将被水呛咳那一瞬,周身刺骨的海水忽然消失了,脚底踩的是平整的土地。
韩昭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捂嘴咳出一口海水。
她抬头望去,这里好像是一座光秃的山,泥土呈现着一股极古怪的深黑色,微微闪着亮光。
这方空间内四处弥漫着淡黄色的烟雾,远远地看不清晰。
韩昭向着前面的山坡走去,浑身上下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是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越往上走的路程越崎岖,泥土中的亮光越明显。
“刷啦——”
脚下像是踩到什么东西,韩昭蹲下,发现那是一块有半个巴掌大小的残铁碎片,已经被锈蚀得很严重了。
她的手按在铁片上,忽然一顿,而后,一股极深重的寒意弥漫在她的心间。
——这是蓬莱剑的碎片。
不寒而栗间,韩昭蓦地抬头,向上望去。
剑的碎片四散在泥土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山顶之上,密密麻麻地交错插在地上的,都是剑!
剑的碎片四散开来,就连泥土中都浸润着血,才显露出极深的深黑色,昭示着战斗的惨烈。
韩昭能感受得到,这些剑都已经死了,灵气全无。
这里,是一座万剑冢。
这些剑的主人都发生了什么?
韩昭蹙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蓬莱的数万把剑都折损于此?
在万剑冢最上方的立着的那把剑,只剩下剑柄的一半还插在泥土中,剑身上有一抹淡淡的红。
韩昭眯起眼睛,那柄剑的剑铭上好像有字。
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太... ...康。”
不对,不对。
韩昭的心底猛然窜出寒意。
她后退一步,不对,这不应该是谢时的剑。
淡黄色的硝烟弥漫开来,一个人影孑然站在太康剑的后方。
谢时低垂着眼眸,表情漠然,他身上的白衣破碎,沾染着红色的血。
他的手按在湿滑的剑柄上,缓缓地拔出插在泥土中的太康剑。
太康剑发出阵阵哀鸣,然而谢时的手很稳,稳到几乎扼杀了本命法剑的灵机。
隔着万千柄残剑,韩昭看向谢时的眼睛。
他的眉宇冰冷,眼珠血红,没有丝毫温度,甚至也没有她存在的影子。
谢时向韩昭的方向迈出一步,锋利的剑光便向她刺来。
第26章
弥漫的黄色硝烟中, 有一道银色的剑光从天际掠过。
仿佛时间就此按下暂停键,短暂的停顿之后,韩昭面前的万千柄残剑, 骤然从中折断!
剑芒掀起狂乱的风暴, 夹杂着锋利的碎片,将地面上的一切席卷殆尽。
快,谢时的剑实在是太快了。
如同雷霆一闪, 还没有等韩昭做出反应, 便已经瞬间来到她的面前。
韩昭的身体迅速俯在地面上,尽量减少与风暴的接触面积。
柔和的风从看不剑的剑身自下而上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像是一个柔软的球。
风暴狂乱地袭来, 残片雨点般不断击打在球的表面。
风球骤然呈现出柔软扭曲的形状, 然而还是受力迅速地弹向空中, 险之又险地躲过随之而来的银色剑光!
“轰隆!”
太康剑的剑光掠过大地,仿若有隐隐的雷鸣在空中作响。
韩昭的嘴角咳出鲜血,血珠像是盛开的海棠花,点点溅在衣襟上。
她用手掌狠狠地抹开血迹,紧紧地盯着谢时的眼睛。
谢时的这一击,完全没有留手。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谢时站在剑冢的最顶端,他抬起头向上望去,有一块断剑的残片飞溅, 切断了他的发冠。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在空中飞舞。
谢时的表情一片漠然, 血红的纹路在瞳孔中藤蔓般蜿蜒绽开,竟然给他寒凉如冰雪般的气质带来一丝魔魅。
他是没有抵御住心魔, 入魔了吗?
韩昭手上都浸满了冷汗, 她紧紧地握住看不剑, 眉头紧缩。
不对。如果谢时真的入魔的话,他的一身修为都应该会变成魔气,然而看太康剑的剑光,仍然是明亮纯净的。
忽然有出现一道灵机从韩昭的乾坤袋中急急而出,投在她的身边,
“小姑娘,”琉璃从留不得中化身出来,面容焦急,“小郎君是陷入心障了!”
心障?韩昭的心中忽然一顿。
心障是由心魔诱发而出的幻境,编织出的一个弥补此生遗憾美梦。
因为心障对修士记忆进行轻微篡改,直到与现实的走向完全不同,虚虚实实之间,极难进行分辨。
陷入心障的人会觉得自己就处于在梦中,沉沉睡去,不愿醒来。
谢时是无情道子,对于心魔一类的幻境有极大的抗性,又怎么会放任自己陷入心障?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琉璃看着下方葬着千万柄残剑的剑冢,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是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可怕、很可怕的事。”
“小郎君现在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他会杀了你的!”琉璃语气急切,“我没办法帮你逃出去,用那个老头给你的如梦令进入他的梦,这是唯一的办法!”
来不及多想,韩昭迅速从乾坤袋中取出如梦令,指尖燃烧出离火,将如梦令点燃。
这时的剑冢之上,谢时慢慢地举起太康剑,遥遥指向空中。
一道剑芒从天际中划过,携着劈山开海般的赫赫风雷!
要来不及了!
韩昭的瞳孔紧缩,帛书的边缘燃烧起火光,带来蒸腾的烟气。
琉璃青色的衣角视野中闪过,她闪身挡在剑光与韩昭中间,硬生生承受了太康剑的一击。
器灵发出阵阵常人听不见的高声悲鸣,原本凝实的身躯迅速消散在空中,化作淡淡的虚影。
“咔擦——”
耳边仿佛响起瓷器片片碎裂的声音,装在乾坤袋的留不得,这面古镜的镜面已经产生皲裂的裂纹!
就在剑光形成的洪流就要淹没韩昭的一瞬,离火霍地燃起,如梦令在空中熊熊燃烧,帛书的灰烬在空中飘散开来,就像飞舞的蝴蝶。
在如梦令燃起的些微烟气中,她忽然嗅到了月桂,还有冰雪的味道。
韩昭忽然感觉有一种极其沉重的疲惫从精神深处袭来,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大,拖着她整个人陷入到梦里。
在陷入黑暗之前,韩昭看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是谢时血红色的眼。
*
眼前是最黑甜的黑暗,灵魂仿佛自由漂浮在半空中,任由身体陷入深沉的梦境。
“阿昭!... ...”
周围好像响起什么杂乱的声音,打扰自己的安眠。
“阿昭,我说,阿昭!”
“... ...她怎么还在睡啊?”
“我怎么知道,还不是都怪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好姐姐,求求你,让阿昭快点醒过来吧!”
快走开,好烦。
“阿昭,快醒醒!不然别怪我吓唬你了!”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般的巨响,阿昭浑身颤抖了一下,蓦地睁开双眼。
骤然出现的光芒让她感觉有些不适应,她眯着眼睛,眼前是忽然呈现出雪一样的洁白。
风簌簌吹过,带来海浪一样的声音,把一片雪花吹落到她的掌心里。
咦... ...?
阿昭抬起手,好奇地眨了眨眼。
原来那不是雪,而是一朵盛开的梨花。
她起身看看四周,都是遒劲的粗壮枝干,原来自己睡在了树上呀。
“这里这里!”底下有人声传来,阿昭低头,看到两张灿烂的笑脸。
明明应该是最熟悉的人,但是阿昭的心中忽然产生淡淡的疑虑。
为什么呢?她歪着头,想。
怎么这两个人,好像长的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比起记忆中的他们,现在要更年轻、朝气一些。
袁姹在空中啪啪耍了一个鞭花,然后才把自己的九节鞭收起来,作为腰带挂在腰上。
她双手掐着腰,大声说:“阿昭,你别难过,我这就让步天罡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人向你道歉!”
旁边那个瑟缩的人影顿时抖了一下,身体软成了面条。
步天罡嘴中喊道:“对,阿昭,我是来和你道歉来了!你快下来吧!”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呢?
阿昭努力地在记忆里搜寻,然而脑袋里一片空白。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吧。
阿昭摇摇头,把那些莫名的疑虑都晃了出去。
她在树干上伸了个懒腰,“嘿咻”一声跳下树干,自然而然地笑着说:“袁师姐,步师兄,发生什么事情啦?”
阿昭的足尖轻巧地点在地上,两只缠在雪白脚腕上的金玲摇晃,叮当作响。
袁姹和步天罡互相对视了一眼。
袁姹:“怎么办!都怪你,阿昭一醒来,脑子都坏掉了。”
步天罡哭丧着脸:“我怎么知道她胆子这样小,我当时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的。”
袁姹冷笑:“你等着谢时真人一会杀了你吧。”
步天罡扼住自己的脖子,翻着白眼,做出一个上吊的动作。
袁姹咳了咳,慈祥地对阿昭笑着:“阿昭,你睡糊涂了。你是谢真人的徒弟,按照辈分应该叫我们师叔,下次可别叫错了哦。”
阿昭眨眨眼,茫然地想:我... ...是谢时的徒弟?
真的吗?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呢?
她的心中疑惑,把额间飞舞的碎发压到鬓角。
手中忽然触碰到耳边的什么东西,阿昭把它拿了下来。
那是一朵垂丝海棠花,颜色鲜红,花瓣莹润,开得极好。
似乎是读懂了阿昭眼神的疑惑,袁姹挑了挑眉毛,道:“诺,你别不信,这朵海棠花就是谢时真人决定收徒时,送给你的拜师礼,你看它多好看啊!”
是呀,多好看啊!
阿昭心中忽然泛起淡淡的欣喜,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海棠了。
“袁师叔,”阿昭把花朵举起,在阳光下细细地欣赏,扭头对袁姹笑着问,“谢时真的是我的师父吗?”
“傻丫头,”袁姹捂起嘴,有些无奈地道,“哪里能直呼真人名讳的呢?你忘了,是真人从凡间带你来蓬莱做他的座下的大弟子。”
“你现在应该改口,叫谢真人师父啦!”
阿昭懵懂地点头:“对,是师父。”
对于想不明白的东西,就不要再想了。
袁姹十分满意,她一把抓住旁边步天罡的耳朵,气势汹汹地说:“你做的好事,你解决!”
“哎哎哎!——”步天罡发出阵阵惨叫,“阿昭,你别怕,我之前说的都是逗你玩的。太极殿的香炉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打翻就打翻了,谢真人最宠你了,是绝对不会怪你的!”
香炉... ...
阿昭忽然全部想起来了。
她在太极殿中行走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殿角的一方香炉。
太极殿的香火从来不灭。但现在香炉被打翻,里面供奉三清的香也熄灭了,阿昭心中害怕师父会责怪她,便偷偷地跑了出来。
她虽然是谢时的大徒弟,但根骨不好,没有引气入体,现在还是凡人。
蓬莱剑宗的修士虽然口中叫她大师姐,但是一个凡人又怎么做修士的师姐呢?
阿昭知道自己被他们看不起,因此来蓬莱这一个月里,除了袁姹和步天罡愿意和她说说话之外,她没有别的朋友。
阿昭去北斗峰找步天罡,步师叔吓唬她,打翻香炉的弟子会被师父责罚一顿。
阿昭怕师父,更害怕的是师父的责怪和失望的眼神。
于是她便悄悄地跑到距离太极峰最远的侧峰去躲了起来,昏昏沉沉间,就在梨花树上睡着了。
“快回去吧,阿昭。”步天罡哭丧着脸,“谢真人正在找你,他很着急的。”
“师父... ...”阿昭迟疑地说,她讪讪地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是淡淡的忧虑,“他真的不会怪我吗?”
“不会不会!别说是一个香炉了,就是你把整个太极殿的香炉都砸得稀巴烂,谢真人也不舍得说你什么。”袁姹爽朗地道。
她取下腰间的九节鞭:“来,我送你回去,别让谢真人等的着急了!”
连绵苍翠的群山之间,有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就是太极峰,是阿昭和师父一起居住的地方。
在太极峰之上,还有一座建筑,是掌门所在的九重天宫。九重天宫平时隐藏在山顶的天空中,普通弟子非召不得见。
自从来到蓬莱之后,阿昭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师祖。
太极广场的阴阳鱼外面盛开着许多海棠花。阿昭对这里的路都很熟悉,赤着雪白的脚,小鹿般轻轻地跃过幽深狭长的回廊。
她脚踝的两只金玲随着动作铃铃作响,带起的风吹起鲜红的海棠花瓣,旋转着飘入到泉水之中。
回廊的尽头,匾额之下,谢时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一身白衣,低垂着眼眸,表情淡淡,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周身的气息冰冷,整个人仿佛是以冰雪为骨,玉为魂。
阿昭的脚步放得越来越慢,直到站在谢时的前面,才讪讪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