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首领得到寄修肯定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作揖,接着率领军队浩浩荡荡转身离开了妄宗。
公主被保护其中,出了寺门, 在她即将踏上马车的时候,却忽然顿了顿脚步。她回头忧愁又不舍地遥遥望了寄修一眼, 双眼通红。
她似乎是在等寄修上前来对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等了半晌, 也没能等到。最后在禁军首领的催促下, 很是伤情地放下帘子, 钻进了马车。
不知下次和他相见,会是在何时了。
沈念看着和安公主被感情所困的模样,有些些的可怜她。她贵为一国公主,也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看似拥有无上尊荣,却连思慕之人都无法常常相见。这个时候又没有手机啥的,想和尚的时候都不能翻翻他的朋友圈,看看他的照片视频,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念。
真的是太惨了。
等到他们都走了,沈念才唏嘘地从树上跳下去,吧哒吧哒跑到寄修的脚边。
沈念的腓腓形态很小一只,站在寄修脚边还不到小腿一半高。他又很高大,尽管她把脖子尽力扬到了极致,也只能勉强将他框进眼里。
他看起来,有些不开心,阴沉的眼神闷闷地望着远处,不知道因何事烦忧。
和寄修接触了那么久,沈念很少见到能有什么事让他这样忧虑。就连当时在破庙遇到大粽子,他也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如此烦心?
她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他垂下的手指,抬着头看着他。他这才发现沈念已经从寺外回来了,眼里化不开的阴云破开,仿佛有一束日光照耀进他眼里。
他俯身把沈念抱起来,声音低柔:“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念点了点头。
“没什么的。你放心,我可以处理这些事情。”他的眼神坚毅又沉稳,让沈念本来悬吊吊的心又渐渐落回到胸口去。
不知道为什么,寄修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总能给人一种值得依靠,安全感满分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他实在是太高大了,又自带神尊buff,所以沈念才会认定他说没事就会没事。
“我这几日要下山做法事。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我可能来不及去救你,所以,待在寺里不要乱跑。”
沈念盯着他好看的琥珀色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点头并不代表答应了。点头是一回事,答不答应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了...”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提起一点点弧度,“关于今日早晨,我与公主作画一事,你不必吃醋的。我对她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她因我受了惊,我没有理由再对她不闻不问。”
对于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沈念一愣。
怎么连寄修本人都以为她是在吃醋啊!苍天在上,她只是怕寄修渡劫失败,没法回归神位让她得不到他的魂元了而已。
真的没有吃醋嘛。
还有,他为什么要对作为腓腓的她解释一通?搞得好像她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若是想要吃什么,就去找寄安,他很喜欢你,会对你很好的。想要睡床就在我的房间睡,不要去别的房间,他们...会嫌弃你掉毛的。还有,我送你的那串佛珠已经修好了。以后,不要再让它碎了。”
沈念刚开始还没有很在意,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怎么感觉,他像是在交待遗言?不就是下个山吗,为什么听起来像永别了似的。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所以,禁军头子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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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寄修就已经手持禅杖往淮阴城走了。
沈念不放心他,掉在百米开外的地方,悄悄跟在他身后。
她只恨自己现在灵力低微,遇到普通山匪或是凡人坏蛋还好说,若是遇上灵力高强的坏蛋,恐怕她就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寄修翘辫子了。
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一到淮阴城,沈念就化成人形,混在人群里,跟在寄修身后不远处。
淮阴城的百姓见到寄修的到来,神色各异。在街道上支摊的一些小商贩见到他,停下叫卖,恭敬得注视着他而去;有的则充满了怀疑犹豫,匆匆瞥他一眼又继续手上的活儿;有的甚至看到他,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像是看他一眼就会招来什么祸事似的,紧紧埋着头。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感受到氛围的诡异。
她记得,之前和尚下山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这样奇怪。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是很尊敬他的。
也不知道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有什么反应。大抵还是会难过很久的吧。
曾将了妄宗作为信仰的人们都不愿再信任他了,更有甚者还传言皈依佛门只会带来厄运。
但只要稍稍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在他心中,淮阴城意味着什么,子民又意味着什么。
他每日跪于佛像前虔诚诵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求得百姓岁月无忧。面对受苦的老夫妇,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祖传宝物赠予出去,只为他们祈求健康无虞。
他心系天下,深知民间疾苦。在陈国危难之时,是他临危受命担任国师,力挽狂澜,挽救摇摇欲坠的国度于万一。
可即便他做了这么多,即便他前半生里桩桩件件都是丰功伟绩,但是只要有一次行差踏错,就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好了。
被世人高高捧起,又跌下神坛的滋味,应该比从未得到过更加痛苦吧。
沈念跟在寄修的身后,看着他哪怕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也依旧挺拔的身姿,不免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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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淮阴城三年一度的水陆法会,以上供,下施,消灾,救度六道众生为宗旨。
每一届,都是由寄修一人来主持操办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本来水陆法会曾是陈国最盛大的法事活动,设有里外坛场共七座。但由于过程繁琐复杂,会耗费过多人力财力,寄修上奏陈国公一切从简,只用他一人日夜诵经七日即可。所以从此以后,水陆法会就落到了寄修一人头上。
了妄宗的和尚自然是觉得轻松了不少。要知道,在城楼日夜不分连续诵经七日,真的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苦。
寄修穿着厚重的红金色袈裟,手持九锡禅杖登上城楼。
面色肃穆庄重,眼神殊无波澜。
微风拂过,漫天飞花簌簌落下,有几朵娇妍的桃花瓣缓缓飘落到他的肩头,像是终于寻觅到了栖身之地,连风也吹不走,静静落在他的肩头,和他盘坐时的双膝之上。
沈念挑了个方便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茶馆,点了杯茶,双臂环胸靠着柱子,目光穿过街道上驻足的行人,穿过飞檐,穿过混杂着脂粉美酒甜糕的香气,最后停落在一袭绛红僧袍的寄修身上。
“万人空巷看寄郎,果然名不虚传啊。”
玄安突然投影了一张全息地图摆在沈念眼前。可以看到,通往城楼的必经之路上已然是车马塞道,从各处蜂拥而来的人潮车马将条条道路堵成了红色。
这就是古早的男明星开演唱会现场吗?
只不过,这位男明星不唱歌,只闭眼诵经。
从茶馆二楼看下去,街道上站满了慕名而来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皆驻足遥望着城楼之上,漫天花雨之中的那位清冷佛子。
宛如神祇临世,高不可攀。
闭眼诵经的神明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倏忽睁开眼睛,像是能精准定位,没有犹豫不定,直直望着沈念的方向。
两人隔着重重人海相望,仿佛这一眼,就是万年。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消失,沈念的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那抹绛红。
咚咚咚。
是她的心跳勐地变得剧烈不堪。
这是她几乎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很奇妙很上头。
有一瞬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那双眼睛带着在星河穿行,又好像置身于虚无幻境。
“一个和尚念经,有什么好看的?”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她拉回到现实。
沈念收回目光,视线移到翩然落座的紫衣少年身上。
与寄修不同,眼前的少年是浓墨重彩,是张狂浓烈。
几日不见,又需要用好几分钟的时间来适应这张脸带来的强烈冲击。
“你怎么来了?”
沈念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单纯的疑问句。但话传到霁夜耳朵里,就变了个调调。
他左右思索,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她在埋怨他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像是坏了她的好事的那种指责。特别是当她的眼神直接略过他,与他身后的某人对视的时候,他更加感觉自己被忽视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右边挪了挪,试图挡住沈念看向寄修的视线,霸道又不讲理地手动让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不知公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念越发自然的演技让霁夜不由失笑,居然还在装。但也只有她敢在自己面前毫不顾忌地耍花招了。
非但不会让他生气,反而觉得看着她表演实在有趣。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今日淮阴城这么热闹,我没理由不来。”他手掌托腮,懒洋洋地说到。
“是吗?”
然而就在两人你来我往打趣的下一瞬,霁夜的识海突然感受到了四周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涌动。
这样的气息不属于凡界,危险阴暗,充斥着难以掩盖的肃杀。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已经很少有人能让霁夜感到如此警觉了。他不禁坐直身体,皱着眉通过识海探查。
他将识海调动着淮阴城上空,这里的百姓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汹涌的人潮往城楼的方向不断涌来,连平日鲜少出门的女子都从深宅出来,只为一睹传说中那位佛子的风姿。
城中的百姓大多都聚集在了这里,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做什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看着城楼之上的寄修。他大概也感受到了什么,但仍然没有停下诵经。
“你也发现了?”
霁夜传音给寄修。
他面色阴郁,眉头紧蹙,弥漫的压迫感令他脸色非常难看:“带她走。”
三个字,简短的命令,却又像是深思熟虑过后做的决定。
其实从他第一次下山调查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次面对的对手是他也无法掌控的。
只是,哪怕他自己不要命,哪怕他不怕死,也不能看着沈念受伤。
让他把她带走吧。
他是妖帝,总是比自己更能保护她的。
“需要我留下来帮你吗?”
霁夜并不是那么好心,他承认,他有私心,他不想让寄修现在死。他想等着他回归神位的那一天,再光明正大地和他决斗。但现在,似乎有人比他更想让寄修死。
“不用。”
寄修的目光无比坚定,当他再次看向沈念的那一刻,念得滚瓜烂熟的经文骤然卡了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将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带她走,现在。”
就让他为她再次念起经文吧,祈愿她一生平安喜乐,永远不要再想起他。
第45章 血契
“法会什么的太无聊了, 本君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如何?”
霁夜不由分说抓住沈念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听起来貌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实际上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 径自带着她往外飞去。
一点犹豫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就见他足尖轻点,横抱着她飞出了茶馆。
沈念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吓得惊呼一声, 出于本能地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防止自己掉下去。
“我还没同意呢!”
沈念被霁夜抱在怀里,视野受限,想要扭过头去看城楼的方向, 只能用力压住他的肩膀, 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费力地扭过头往寄修那头看去。
朦朦胧胧之中,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沦为他的背景,只有那一双深邃而悲凉的眼眸侵占了她所有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了他眸中闪动着点点莹光,犹如碎雪落满人间。
她总觉得,他想通过这样的眼神向她诉说什么。
只是还没有等她看清,霁夜已经带着她瞬间移动到了妖界。
就在他们彻底消失的下一刻,淮阴城罡风肆虐, 黑压压的云浪铺天盖地翻涌而来,似浓墨般泼洒。
遮光蔽日, 仿佛赫然出现在天穹的庞然大物将整座城笼罩在黑沉之中。
见此异象,城中的百姓都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纷纷抬头望着天空。
此时, 一声阴森的啼叫划破长空, 像是鸟兽临死前最后奋力的悲鸣。
随着嘶鸣的落下,是更多声连绵不绝的刺耳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
如果视力足够好,就能看到从黑云之中成群结队急速飞来的,是一个个骷髅般的黑鸦。
不,应该把般字去掉。
向城中百姓叫嚣袭来的,就是已死去的乌鸦,它们用成为骷髅的身体组成一支代表死亡的军队,穿过黑色雾气,直直冲击进人群之中。
接着,是一声足以撕破耳膜的尖叫,发出尖叫的人已霎时炸裂成一蓬血雾。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尖叫声,不过片刻,一朵朵鲜红的血花绽放在缭绕不散的黑雾之中,显得哀艳诡异。
它们的速度之快,以至于人们还来不及逃跑,锋利如刀的鸟喙就从心脏穿堂而过,甚至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恐慌乱,就没了呼吸。
寄修立于城楼之上,衣袍猎猎。
他举着佛光四溢的禅杖,一遍遍快速念着咒文。在一浪浪绝望的叫喊声中,佛光渐渐形成金色的弧形结界,将匍匐在城下的百姓护在结界之下。
飞撞在结界上的骷髅黑鸦刹那间被纯粹的佛光熔成黑灰,风一吹宛如沙砾般散开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后知后觉地抬头望着城楼上的救世主,从未有过眼下这样虔诚地跪倒在他脚下,呼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佛光结界并不能维持太久,他们必须趁此档口逃离。
好在,他在嚎哭的人群里,看到了寄安他们的身影。
是他们来了。
两人不过短短对视了几秒,就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