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裴彬进宫复命,听说他订亲带回了未婚娘子的事,今日就马上派人到安府,要见一见这位未来的甥妇。
明惠郡主于是叫人通知了非花苑。
一阵手忙脚乱后,安知珺跟着明惠郡主第一次进宫,踏进了天家贵地。
安知珺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大红金凤绣纹宫装,鬓上双凤簪子红翠滴珠华贵夺目的裴皇后,不由得捏了捏掌心。
裴皇后是护国公府的嫡长女,护国公一系扶持当今圣上登基后,皇上马上迎了裴氏入宫,半年后入主正宫,一年后生下一子,在五岁那年立为太子。
圣上登基这些年,励精图治,河清海晏,可见当初护国公府慧眼识人,有远见地择了一位明君。
朝堂上君圣臣贤,后宫中平稳和睦,皇上与裴皇后亦是关系融洽。
安知珺请安后只敢飞快地瞥了一眼,便注意到裴皇后一张精致尊贵的脸保养得宜,气色红润,眉眼间光彩闪烁,若非日子过得舒心,怎会有这般好气色?进宫前听说裴皇后极得圣心,怕并不是谬传。
皇后是裴家的人,与那位裴三爷同出一系,莫非也跟那裴三爷一般,有不死之身?一想到这一点,原本便紧张的安知珺不由得更谨慎起来。
裴皇后却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安知珺一番。
她向来对病了十多年的外甥宠爱,她未进宫之前,与护国公是兄妹情深 ,跟大嫂的关系亦很亲密,护国公夫人嫁进裴家,前头连生了两个女婴儿,却都没有立住,一个流产,一个夭折,没能给阿兄生下子嗣。
反而是阿兄的一贵一良两名小妾,先后给阿兄诞下了两名男婴。
直到裴彬出生,护国公府上才有了第一位嫡传子,又因其体弱多病,怕如先前两名孩儿般没了,国公府上下均将小彬哥儿护在心尖尖上,怎料这一病便是十多年,成了药不离身的病秧子。
也就迟迟没有给他请封世子之位,兼之在他五岁时,大嫂养护好的身子又有了身孕,诞下了嫡次子。这位嫡次子身体却是比彬哥儿健康许多,如寻常孩童一般活泼好动,与或许跨不过十年凶灾,随时可能去了的彬哥儿相比,护国公倾向于将世子之位传与嫡次子。
只可惜,这位嫡次子三岁时因急症而死,大嫂随后在诞下第三位女儿芙云后,至今再无嗣出,阿兄怕彬哥儿立不住,护国公府的世子之位便一直空着,即便后来裴彬身子骨渐渐复苏好转,请封一事一再延误,他便一直为护国公府上的三爷。
也正因为病患缠身,耽搁了彬哥儿的亲事,这些年看他热衷查办刑狱公务,未曾有娶妻的念头,一来怕他身子骨旧病复发,二来彬哥儿这些年因病痛折腾性子偏执,父亲跟阿兄也就没在成家这事上勉强过他,甚至应允只要他愿意成亲,婚事由他全权做主。
二十二岁的年纪,京城中哪家贵胄侯爵的郎君不是妻妾成双,儿女绕膝的?便只有彬哥儿依旧孤身一人,阿兄跟大嫂虽说不急,怎知他们心底真实心意呢?
她身为正宫皇后,亦希望娘家裴氏早日后续有人。盼了许久,如今总算盼来了喜讯,昨日裴皇后是高兴了一宿,既彬哥儿要娶,对人选自然是不挑剔的,今日就忍不住要尽快过过眼儿,看彬哥儿要娶的娘子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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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惠郡主站在一旁看裴皇后打量着安知珺,见裴皇后神情越欢喜,心里却越发晦暗,再看向安知珺时,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套甲。
她先前是不知道这柳氏留下的这个女儿,生得这般美。
昔日她不过问非花苑的事,只当那儿是借住在府上的阿猫阿狗,时候一到,打发出府便是了。况且这安二娘每次在她跟前出现,都低眉顺眼地,小心谨慎得很,她也没将这小门小户的挂名女儿放在眼里。
第一次发现她颜色这般好,还是在去年十一月,乐宁心悦的北宁候世子带着弟弟到府上给自己贺寿,偶然间在花园里撞见了安知珺,那之后北宁候世子有意无意打听非花苑,乐宁才知北宁候世子是瞧上了这异父异母的二姐儿,当即气坏了,发了好一通脾气。
她叫人到积香囿训斥时,才惊觉安二娘容貌出色。
幸而安知珺早早定下人家,恰好去年也及笄,于是就草草打发她回彭城待嫁,算是给乐宁出一口恶气。
怎料她还会打道回府,攀附上裴皇后的娘家呢?
明惠郡主心里郁结,便听裴皇后笑盈盈地转过身子看着她:“本宫听说,昨日二娘回京,可是闹得京中人尽皆知,明惠你给本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来了,昨儿丢的脸,今日还得被人踩上几脚。
“皇后娘娘,其实这是一场误会,因先前二娘是回彭城祖家出嫁的,府上并没有人知晓她亲事没了,还回了京城,彭城那头也没捎个信儿来解释一番,那刘总管不太相信,又因事没及时禀告臣妇,所以才延误了二娘入府。”明惠郡主装着生气地说道,“早知道裴三郎是亲自送二娘回来的,性子急,等不得,我就亲自去接二娘了。”
裴皇后笑笑,牵着安知珺的手拍了拍。
安知珺恭顺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不宜拆穿明惠郡主,不然吃力不讨好。
“既是如此,这事就此揭过,二娘嫁去护国公府是大事,还得明惠郡主你细心操劳一番。”裴皇后亦未在这事上纠缠,叮嘱,“本宫是一直盼着彬哥儿成亲的,可别让本宫失望了。”
“一定,皇后娘娘大可放心。”明惠郡主看了一眼安知珺,“二娘也是养在我膝下的姑娘,我自是盼她嫁得好的。”
这是,裴三爷借皇后之口,敲打明惠郡主,让她重视筹备自己的出嫁事宜。安知珺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松一口气。
明惠郡主去探望太后,安知珺便留下来陪裴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听说了安知珺返乡被劫的事,一口气赏赐了数匹大红妆花云锦跟夹金织银孔雀羽罗纱,甚至还有一整套宫内造的凤冠霞帔,另外还有珍玩摆件,珠翠玉饰头面等添妆,命公公装着满满两辆马车送进非花苑,而后便又小心翼翼地归置到翠青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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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知珺在后宫觐见裴皇后的时候,裴彬亦在御书房。
跟他一起面圣的,还有刑部尚书,刑部左侍郎范怀骥,为的便是昨日押入大牢的孙老爷等一干海寇。
胆敢对运送税银与贡品的官家船队出手,那贼匪胆大包天,进入刑部牢狱后,自然是得再细细审问一番,或许顺便能为解决沧城沿海寇患提供方案。
牢狱刑审官吏手段了得,一夜酷刑,还当真审出了点什么。
招供的便是那孙老爷,他勾结海寇劫道官船,为的并非贡品,也非税银,就是冲彭城官吏所操家产而去的。目的也并非是哪个大官的物资,就是崔祎那盛装了满满一船的财物。
要的,也不是财富本身,而是藏匿在财物中的几件信物。
崔祎,与庆王来往的信物。
孙老爷并非什么海商,而是庆王府上的幕僚。
为何一个小小的庆王府幕僚,会勾结海寇,公然打劫官船,不惜犯下弥天大罪的代价,仅仅是想取回崔祎藏在财物中的与庆王来往的信件?
此事非同小可。
再追问孙老爷的时候,孙老爷求一线生机,要求皇上特赦保得性命才敢道出实情,然今日一早,孙老爷便已然咽气。
供出如此关键证词,刑部自然不会轻易加害孙老爷,但孙老爷却死了。
杀人灭口。
这是刑部等人的第一反应,于是,闻讯后,刑部尚书带着范怀骥马上进宫禀告了皇上,随后,裴彬便也被叫到御书房。
皇上脸色阴沉,看着眼前的三个臣子。
这事一禀告上来,他就知道,事态严峻。
崔祎被抄家,原本跟庆王并没有关系,但庆王派幕僚勾结海寇,只为藏在崔祎被*操没家财中的谋逆证物,甚至在事败后灭口,事情就严峻了。
崔祎是彭城州牧,手掌彭城所辖一州军权,庆王身兼豫州州牧,豫州便是庆王的封地,亦手掌豫州一州军权。
并且豫州,毗邻着彭城。
假传圣旨,侵吞贡品,这条条死罪,崔祎累年敢犯,便证明他有不臣之心,而庆王竟然担心两人之间的信物落到宫中,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袭击官船,怕庆王与崔祎均是一丘之貉。
崔祎,是有心扶持庆王么?
若去年没有爆出贡品被劫一事,若年初没有派裴彬到彭城撸了崔州牧,他会继续被蒙蔽下去,假以时日,崔州牧与庆王联手,集结彭城与豫州之力,谋逆事发,朝中必然大乱。
幸而裴彬去了彭城一遭,又在归航时识破孙老爷的诡计,灭了海寇的妄想,保下了崔祎的财物。
庆王与崔祎合谋的罪证,应当就藏在送进宫中的那些财物里。
第38章
“寿安,昨日送进宫的那批抄查的金银资财,都入库了么?”
寿公公躬身回禀:“陛下,那批资财数额巨大,奴才们刚刚完成清审造册,准备分入内库外库。”
皇上瞥了一眼裴彬:“昨日朕赏给你的那两箱,可是崔祎府上抄查所得?”
“臣这边让李信将财物悉数追回。”裴彬亦不管是否是崔祎之物,马上回道。
“朕另换赏赐给你。”皇上转而对寿公公道,“寿安你给朕马上清查出所有属于崔祎的家财,每一箱每一件给我细细地搜,务必将这庆王要的信件给我找出来。”看寿公公才要离开,裴彬却叫了一句:“等等。”
御书房内的所有人均看向了他。
“此事,不宜大张旗鼓,暗中查探才是,省得打草惊蛇。”裴彬平静道。
一语中的。
若伪装尚未知情,那孙幕僚是在招供之前被杀,还能迷惑庆王,稳住他在豫州以及京城的势力,趁此期间找到罪证,先发制人,尚能将一场滔天谋逆掐灭于萌芽之中。
寿安公公望向皇上,皇上脸色稍缓,冲他颔首,于是寿公公领旨匆匆而去。
“丁尚书,你堂堂刑部大牢,还轻易让犯人给灭口了?你等给朕好好彻查那位孙犯是怎么死的,何人所为?”
丁尚书惶恐领命。
“另外,京城里,有哪些是庆王的爪牙,也给我派人好好查清楚了。”
范怀骥听得此言,不由得瞥了裴彬一眼,裴彬注意到他的视线,蹙眉。
“范侍郎有何要言?”皇上马上察觉到了范怀骥这点小动作。
“陛下,臣是忽然想起来,”范怀骥拱手,“裴御史所结的亲家,可不是跟庆王有关么?”
裴彬瞟了范怀骥一眼,淡淡道:“不错,安二娘的母亲,便是庆王之女明惠郡主。”
皇上龙颜一寒。
“但安二娘是安尚书的原配所出。”裴彬补充,“与明惠郡主并无血缘关系,更与庆王无关。”
“裴御史,关心则乱。我的重点,并非那安二娘。”范怀骥翘了翘嘴角,想笑,又忍住了,“我的意思是,庆王的女婿,可是吏部的安尚书。”
吏部,六部之重,亦是各层朝官或选拔或封勋的扼要机僚。
若说,庆王要在朝中安插棋子,培养自己的势力,控制吏部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陛下您说,庆王这事,安尚书,可知晓?明惠郡主,可知晓?”范怀骥再问。其实还有一言,他尚不敢问,后宫太后,可知晓?
皇上脸色黑如乌云,裴彬的眉头也一下拧了起来。
庆王是皇上的皇兄,亦是太后的亲生皇子。
太后原本是先皇的四妃之一的丽妃,庆王年长皇上约莫十岁,皇上五岁那一年先皇后薨,当时先皇见丽妃贤良淑慧,教养所出的皇子亦端方凛正,而丽妃欣然接纳太子,于是便将太子养于其膝下,太子登基后,丽妃贵封太后。
庆王及冠便被派去豫州封地,也曾支持皇上登基,这些年表现得耿耿忠心,皇上一向以为庆王是自己的得力臂膀,不吝夸赞激赏,却没料到,原来亦是保藏祸心。
*
宫内起轿处,停着载送入宫之人的马车,绣着护国公府家徽的马车上,帘子掀起,裴彬坐在马车厢内,斜靠着软榻,看着宫门出口。
范怀骥走到了马车旁,亦望了一眼宫门,戏谑:“怎么?在等那位安二娘?”
裴彬瞟了他一眼,不语。
范怀骥笑了起来,这位吏部侍郎相貌清朗,身形颀长,笑意融融时一双弯弯眉眼顾盼生情,更显出一派倜傥来。
“难得护国公府有名的病秧子竟然要成亲了,何时介绍一下弟妹给范兄认识?”
范怀骥是太医院范院正的嫡长子,却没有子承父业,而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这跟身为护国公府的郎君,未能从武上沙场却专司刑狱查案有点异曲同工。
范院正还是太医的时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受皇后之命给他医治病体,好转起来的那段时间,亦是由范太医主治的,前先裴彬去彭城办案,住的便是他家的别院。
身为范太医的儿子,替裴彬治病时,进出护国公府的时候不少,跟常年因病不得外出的裴彬倒是结了一段不浅的感情,甚至于关系比府上的其他兄弟还要亲近。特别是病中的裴彬暴虐闹事时,往往能劝下他的,便是范怀骥。
在裴彬进入刑部当差时,两人便彼此关照过一段时日,甚至连范怀骥如今的妻室,两人相识之后卷入的一起案件,亦是裴彬侦破的。
范怀骥比裴彬大四岁,故而视自己为裴彬的兄长,虽裴彬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可范怀骥始终也不离不弃。如今听说裴彬要娶妻生子,范怀骥自会对这位得他倾心的姑娘感兴趣。
“你该见的时候,自是能见到的。”裴彬不耐地看了范怀骥一眼,“方才御书房里没听明白么?彻查庆王同党,纠出谋逆之徒。”
“那,安尚书跟明惠郡主那边,我就不插手了!”范怀骥卖了个人情给裴彬后,识趣地走了。
裴彬冷嗤一声,看着远远地两辆轿撵驶了出来,下了马车,恰见安知珺从轿撵上下来,与其一道出来的,自是那明惠郡主。
“三爷!”
听安知珺这般一唤,明惠郡主的视线亦落到了裴彬身上,笑了笑:“裴三郎昨日送知珺回府后,怎地都不入府坐坐?”
“圣上急于召见,不便停留。”裴彬向来少关注安府之事,开始对明惠郡主留意,还是获悉安二娘是安府姑娘,回京后才从李信打听得知,这明惠郡主并非安知珺生身母亲,再加上庆王一事,心里对明惠郡主未免多了一层防备,“家母不日或会登门拜访,届时同往。”
“应该的。”明惠郡主和气点头,“是找我们家知珺有事?”
安知珺看两人一回一往,默然不语,此时听明惠郡主提及自己,亦看着裴彬。
是了,其实她亦有事要问他的。
明惠郡主见状,却笑了:“裴三郎这不合规矩,你跟知珺已经定亲了,这从彭城一路护送回京是辛苦你了,可如今回到京城,知珺已然归家,眼看即将出嫁,你们可不得随便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