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为了养伤,季初想起眼前男子才从击退戎族的战场归来,目光微微缓和,“那侯爷今日,还未选好药浴的汤池?”
“酒足饭饱,到潞州城中走一走,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开设画馆。”聂衡之强硬地将自己跟踪过来的行为扭曲为随便走一走,可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地往女子身上去,隐隐含着一股贪婪。
他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看到过女子了,而马上就要到年节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的说辞季初明白,若是随便走一走,哪会一直站在她的画馆外面不动。
“侯爷可有话要对我说,有事情要来找我?”施岐等人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季初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也是不想和聂衡之绕来绕去。
“袁兴死了,被我给杀了。”聂衡之强忍着急切告诉她,像是在她面前邀功,“我说过,会为你父母和……报仇。”
他不敢提起那个匆匆离开的孩儿,又不想女子继续对他这么冷淡。
“是他啊。”季初想到了那个金吾卫副将,照他如此说来,那副将应该是陛下的人,“多谢侯爷。”
即便季初不愿承认,但听到这个人死去的消息心底还是多了一分痛快。所以,她感谢聂衡之,但也仅仅一句话而已。
然而,聂衡之听了这话却出乎意料的高兴,仿佛这句话给了他希望,他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空着的一块地方,心下一沉立刻道,“既然你谢我,那就送我一幅画吧。”
聂衡之看得很明白,方才那个野男人出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卷画轴,他进去的时候手中可是空空如也!
季初微愣了会儿,然后亲自取下了一幅仕女图,“这幅仕女图下笔顺畅,颜色鲜艳,侯爷您应当喜欢。”
聂衡之接下扫了一眼,薄唇绷紧,他也是出身世家,当然看得出来这是画馆里面最差的一幅画。然而他什么话都没说,反而很仔细地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在收藏珍品。
“侯爷还有其他事情吗?”季初又问他,话中含了谢客的意味。
闻言,聂衡之浓密的眼睫毛颤了颤,若无其事地坐下,“方才那个男子是来买画的?”话一落下,他自己就在心里嗤笑,看,又在自欺欺人了。
可即便心知肚明,他还是紧紧盯着女子,期待她说出一句,是的,那人只是来买画的。
第三十九章 (二合一)
仿佛季初只要说出那人是来买画的, 他就能相信两人毫无关系,他到潞州的时间还不迟。
等待季初回答的时候,聂衡之的目光罕见地开始紧张, 鸦翅般的眼睫毛不停眨动, 手指捏着画轴指甲发白,他甚至在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侯爷应该识得他是谁,那日画中的男子便是他!”季初没有丝毫闪躲, 明明白白地说与他听, 这就是她上辈子喜欢上的男子, 这辈子很快也将和他共度余生。
她的模样看上去要比在京城的时候鲜活, 打扮也更加活泼惹怜,可是说出的话一样的尖利,轻易就能在聂衡之的心上扎一刀。
无人注意的地方, 聂衡之的脸白了下, 他觉得身上那股剧痛又卷土重来了,疼的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怪我, 侯爷来了这么久, 也没沏上一杯热茶。”他不说话,季初就将他当做是寻常的客人,想了想奉上了一杯茶水,这就是待客的基本礼数。
季初也不想和他透露太多自己和沈听松的事情, 故而也在用一杯热茶转移话题。
日头渐渐落下, 斜射进画馆的日光浮在女子的脸上,浮在她淡漠客套的微笑上。
聂衡之垂着眸, 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接过茶盏, 浅浅啜了一口, 茶香与缥缈的热气拂在他脸上, 热气之下,他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薄唇甚至更显得猩红。
他阴涔涔地笑了,薄唇微勾,“是呀,我该认得他是谁,毕竟是我撕碎了你的画。”
他可以撕碎画,或许也可以除掉这个人。
只要他清楚了他的来历,对症下药就能拿捏住他的弱点,人人都有弱点。
看着聂衡之脸上的笑,一股寒意顺着季初的脊骨往上,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缓声道,“侯爷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日后便不要来这里了,也莫要与我相见。毕竟,惹人误会了总是不好。”
一字字都透着疏离和对陌生人的冷淡。
“我到潞州过来并不是为了你。”聂衡之心下的狼狈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他说着违心的话,绷着脸没有看季初,“我过来这里也只是要和你说一声袁兴的事情,你切莫误会了。”
好似方才那个执拗地站在画馆外面大半个时辰,只等着季初过来的男子不是他。
“那,袁兴的事我已经知晓,侯爷也该。”季初委婉地想请他离开,看了一眼大开的画馆门。
“本侯也该离去了。”出乎意料,聂衡之并未强留,他反而更急地起身,抓着画轴又看了季初两眼后,阔步离去。
可是刚走到门口,他的脚步就停下了,高大的身躯背着光,愈发气势冷沉,“潞州城也不是你表面上看见的那么安稳,季初,若有需要,你就来找我吧。”
上辈子女子就是死在了潞州城,聂衡之寻了那么久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日,出来后不能再听到潞州城的字眼,也从不敢到潞州城去。
季初当然知道潞州城能有今日这等局面是胖胖的葛知州苦苦支撑下的结果,等到葛知州被调离,潞州城很快就内忧外患叠加在一起,只守了五日就被外敌给破了。
季初没有答他,只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心上还萦绕着那股怪异的滋味。聂衡之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不过,她摇摇头,总归他在潞州城也待不了太久,想这些作甚。
聂衡之一走,双青和几个伙计立刻就又出现了,伙计们是没见过定北侯这等尊贵又危险的贵人,不敢杵在跟前,双青则是记起了在聚贤楼听到的那些话,心下复杂,不敢展露出来。
至于施岐,他被葛知州唤走了。
“娘子,侯爷他没为难您吧?”双青忐忑不已,她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定又平静的生活,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压抑中去。
季初摇摇头,耳侧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并无为难,他到潞州城只是为了药浴养伤,双青,即便我们以后再遇到他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句话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同时她也有些疑惑,聂衡之方才看着举止投足都好的很,又哪里来的重伤。
还是说,养伤一事是他提出的说辞,只为了应对某些人。
“可不止呢,娘子,恐怕侯爷过来也为,也为寻欢作乐。”双青犹豫了一下,便将聚贤楼听到的看到的都和娘子说了,重点是上去服侍的四五个容貌娇艳的女子。
寻欢作乐?季初猝不及防地一怔,而后垂下眼眸,“这样也挺好的,最好他能尽早娶一位新妇。”那样之后,她和聂衡之之间是彻彻底底再不会牵扯了,而且娶了新妇想必也能暖一暖他的性子,让他勿要再做些肆意妄为的事情来。
这么一想,季初放开了疑虑,脸上也恢复了早先的闲适,她倚着椅子,忽然看了一眼悬挂着画作的墙壁,微微懊恼。
空了三幅画作,可她一笔银子都没收到。这第一日,算是赔本了吧。
不过,转而想起拨动玉扳指的沈听松,她又翘唇笑笑,等到两人熟稔之后,她迟早要白拿他几幅画作,挂在画馆里,如此一来也不算赔本了。
“娘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呢,是和那位沈公子有关吗?”双青发现了她脸上的微笑,悄咪咪地询问。花开两表,不止侯爷有了新欢,娘子也有看得上眼的小郎君了。
季初但笑不语。
虽说不知为何沈听松会比上辈子更早地到潞州城,但既然两人都相识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交。她也不愿太过主动,就维持她与沈听松前辈子一开始认识的状态就好,有距离但不疏离,正如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
“侯爷,快到马车上去。”仲北守在画馆的附近不曾远离,一看到侯爷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待看到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唇角渗出的点点血迹,眼眶一下就红了。
侯爷本就旧伤未愈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别人只看他云淡风轻一刀就斩杀了戎族首领,殊不知他也受了不小的伤。一路上又不停奔波,伤势根本就没顾及到,今日又是走路又是空腹饮酒又是在日头下面站了那么久,哪里还撑的住?
仲北扶着他上了马车,聂衡之半躺在软榻上,手中攥着那卷画轴也没松开。
“去查查,今日进入画馆的那两个男子,务必要将他们的身世来历查的清清楚楚。还有葛知州口中的施岐,他和季初是什么关系,在潞州城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也要严封不动地说与我听。”聂衡之随手拿了一方手帕擦拭唇边的血迹,整个人阴沉沉的没有生气。
仲北恭声应是,早在侯爷启程到潞州城的那日,他就明白侯爷不可能放下夫人。
“夫人那里,侯爷可也要查探?”他试探着询问,脑袋放的很低。
闻言,聂衡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锦帕上面殷红的血丝没有动静,蓦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她见都不想见我一面,查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怨我。”
“可她都不告诉我,狠心地不告诉我。”聂衡之高大的身躯别扭地缩成一团,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伤心和委屈。他贪婪地想念她,不远千里地到潞州来,她却不想看他一眼,身边还有了不止一个野男人。
仲北闻言心下悚然,自夫人离开侯爷就变的奇怪诡异……要么一言不发只知道报复杀人,要么就抱着夫人的东西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语,有的时候仲北甚至看到了侯爷眼角的泪……侯爷他居然在哭,这怎么可能?
果然,在委屈了一番过后,他又立刻收敛了那一丝惨笑,木着脸一言不发,黑沉黑沉的一双眸子看上去阴森森的,令人心中生寒。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潞州城的一处别馆,聂衡之召见了金吾卫的一位参将。
自打他围场受伤重生,就开始有计划有谋划地培养自己的亲信,如今可以说金吾卫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金吾卫中的将领兵士全部听他的命令行事。
这次从北地到潞州,他身边带了不少的亲信谋士。
“传信给荀志,让他暂且称病,朝中指着我们对付戴绍,是当本侯爷是傻子吗?”聂衡之吩咐下去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飞鸟尽良弓藏,他不对戴绍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另外暗中将陛下意欲对各节度使下手的消息传出去,想必接下来,河西节度使也坐不住了。”先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立身不正,面对各大节度使腰杆子总也挺不直,北地战事将将平息,雪灾遗留的难民还在四处流窜,朝堂上还在为立太子争论不休,这个节骨眼上再传出针对节度使的消息,聂衡之闭上了眼睛,惨白的脸色映着殷红的血迹,微勾的唇角,生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可能是方才被季初的漫不经心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越发的急迫焦躁,躁动的邪火急需有一个地方发泄。
而平京城的那些人,不幸,就成为了他邪火发泄的地方。
“侯爷,药浴已经准备好了。”
……
天色逐渐变暗,潞州城一片寂静,但大多人都知道这寂静底下涌动着暗潮。
夜色深重,多的是人难以安眠。
潞州城中民居比较密集的南城,一处小小的房舍里面,烛光还亮着。
沈听松只着了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镶金边的寝衣,微微敞开的胸膛颇显放荡不羁,他眉眼认真地注视着展开在面前的那幅画,已经看了许久。
身边唯一的侍从陆行也还没歇息,见他盯着那幅画不放,有些困惑,“主上,这幅画应是您当年赠与季尚书的,季娘子手中会有这幅画不足为奇,您为何要看它那么久呢?”
烛火啪的爆了一下,眉目雅致的男子终于将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淡淡开口,“画在季娘子的手上很正常,可她一见到我的人就要将这幅画赠与我,你说是否太过巧合了?”
他们知道季娘子是季尚书的女儿,目光故而格外留意她。可季娘子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初一见面就将她先父珍藏的画作赠与他,怎么说都有蹊跷之处。
沈听松智谋过人,不得不怀疑季娘子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季尚书临终前对她说了一些事情。
闻言,陆行的神色有些诡异,狠狠地咳了一声才敢开口,“其实,事情也不总是主上想的那般复杂,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季娘子有意为自己招一位赘婿。”
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上,面容清隽气质超脱如隐士,人家季娘子一眼看中了主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身边已有一位施郎君,才干不错。”沈听松眯眼看了侍从一眼,心下却微微一动,季娘子看他的眼神他可以感觉的到……
“主上不知,那位施郎君才干是不错,但多有传言他身无分文,许多事情都是靠着季娘子才办成。女儿家都不喜欢吃软饭的男子,这是人之常情。”陆行估摸着季娘子没有看上施郎君。
陆行还大胆地想,多年来主上孑然一身也实在是孤寂了些,若是能有一佳人在侧也挺不错的。
“莫要多说了,败坏季娘子的名声。”沈听松抬手,阻止侍从继续说下去,语气微凉。
施岐吃软饭也许不假,可他若……也和施岐差不到哪里去,他的一生注定要默默无闻,更给不了季娘子什么荣光富贵。
陆行绷紧了嘴巴,关上门出去了,不过他等到屋中的烛光灭了才另回一间屋子休息。
沈听松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死死蹙着眉无法松开,他的梦里面不止出现了赠他画的季娘子还有……今日他淡淡一瞥的墨袍男子以及季娘子身边的那位施郎君。
娥眉红唇的女子紧紧闭着双眸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前的伤口渗着暗红的血液,一点一点将她原本鲜红色的嫁衣染得暗沉,而“他”身上也着了红袍,静静地站着床前望着,目光哀伤而黯淡……
画面一转,却又是满地残肢的战场上,哀鸿遍野,死伤无数,身上遍布血污的众人团团跪在一具插满了弓箭的尸体面前,无数的兀鹫在尸体的上空盘旋,叫声尖利。
“他”被消瘦不堪的施岐领到了尸体的面前,沉默着将一只白玉手镯放在了尸体的面前,“他”抬头看过去,那具尸体生着和墨袍男子一样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