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说, 本侯全都知道。”聂衡之隐在暗处,目光沉沉。从卫长意接到书信的时候,他的人就到了清净峰, 季初的一举一动都有专门的暗卫记录下来飞鸽传书给他。
她在三清观焚香布施, 她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儿做往生道场,她有意……启程去江南扬州……
他希望得到她的所有消息, 希望她安全, 也希望能离她更近一些。
于是,他也准备去江南,潞州城这边要交给卫长意。
***
江南扬州,已经是夏初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
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 季初穿着藕绿色的薄衫,长袖挽起来, 对着窗持笔, 粉白的脸颊上沁出了点点细汗, 盯着手下即将成形的狸猫戏花图, 目光专注。
她从清净峰离开到扬州城,截止今日已有大半月的光景,如今悄悄安置在城郊小巷,一如当初在潞州城市井隐居。
现在天下的局势并不安稳,扬州城更是风声鹤唳多生事端,季初带着婢女双青一路从清净峰过来,险些被匪盗所擒。好在她总是个幸运的,居然遇上了一支规模极大的商队并被人救出。
这支商队也要去往江南,落草为寇的那些人见他们装备精良护卫众多也不再纠缠一哄而散。于是,季初就再次跟着商队上了路,然后她平平安安到了江南的扬州城。
季初到达扬州城的时日微妙的刚刚好,再早一步扬州城封城戒备,再迟一步可能会撞上朝廷派来的兵马。
季初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沈听松的身份既然被揭露,朝廷派兵围剿也说的过去。可扬州城在封城了一段时日之后居然又如同寻常一般任由行人商户往来,便是朝廷派来的兵马驻扎在了数十里之外都无动于衷。
这在旁人看来,分明是找死的举动。可奇就奇在那些围剿的兵马竟然也按兵不动了,不知是在忌惮什么还是在等待上头的命令。
纵然两方僵持,扬州城的百姓们也总要活命的,每日举止如常。弄得初来乍到的季初和双青也摸不着头脑,双青还感慨百姓们的心可真是大,兴许是以为扬州城活着一个先太子遗嗣的传言就只是传言吧。
一派诡异的安静下,季初也没有按照原本的打算去寻沈听松了,她安安分分地隐居在一处小巷内,每日提笔作画,到茶楼到书院门口打探些消息,和在潞州城的时候也没有两样了。
“娘子画中的狸猫可真是传神,真可爱。”屋中没有放冰,双青为她递上一方帕子,偏头看了看完成的画作,面带赞赏。
在潞州城开了画馆之后,娘子的画作就越来越好了,即便双青不太懂书画鉴赏,但看着清晰富有表现力的线条和鲜艳跳跃的色彩,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生命力。
季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而后转过头来将画作小心地展平,仔细看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是还不错,她的个人风格鲜明。如果是熟知她的人,是可以认出来的。
“双青,我们去城中的街市铺子,将画裱了再卖出去。”季初笑笑,将袖子放下来,想了想戴了一只幕笠。
虽然她自认自己的容貌并不出色,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一些是好的。
双青兴冲冲地和她一起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瞥了一眼斜对面的一户人家,目光有些不屑。
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美艳女子,十分张扬,双青住进来的第一日就打听明白了,她是城中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养的外室。
若只是如此,双青只会离她远些,可这外室分明见了她家娘子后不怀好意,一时在娘子面前显摆自己的名贵首饰,一时又上门哄骗娘子说是要介绍名门公子给娘子认识,以后好有一个依靠。
我呸,她那肮脏心思当双青不知道啊,分明是想引着娘子走歧路,她自己从中获利。
恼怒之下,双青直接将人轰了出去,又可惜将那两个伙计留在了清静峰。
“季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啊?可要小心一些,弱女子没有人护着出去可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对面的外室女刻意为之,季初出门的时候,她坐着一顶粉红的小轿也要出门,掀着窗帘开口。
“去往城中一趟而已,姚娘子先行。”季初没有理会她话中的机锋,好脾气地笑笑回答。
她拉着双青避到一旁,让粉红色的小轿子先离开。
对于她识趣的举动,姚二娘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可隔着轻纱的幕笠看到她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心中的不适和嫉妒又翻滚而上。
装什么清白无瑕,她倒要看看没有人依靠,这女子能平安住在这里几日。上次若不是感受到那喜新厌旧的五郎对她多了几分不耐,她才不会好心要将这女子顶上去。
“我们走,去往城中最大的首饰铺,爷说了那里的首饰任我挑呢。”姚二娘含着不满在那不识好歹的女子身上扫了一眼,愤愤地放下了帘子。
小轿子被几人抬着离开。
双青忍不住哼了一声,“也就娘子您好脾气,和这等女子说话可真是埋汰了您。”说什么二娘,娘是对寻常女子的尊称,外室女怎么配得上。
季初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何必惹她徒增烦恼。”
季初到扬州城来只是为了沈听松,她很想将他带离这里,可左思右想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更别提,现在她压根就不知道沈听松的住处。
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僵持的局面只是一时的,就如同沈听松所说的,迟早都会有一个答案,一个结果。当局面明了之后,她在扬州也不会留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自嘲地一笑,自己还真会折腾,平京城到潞州城,潞州城到清静峰,从清静峰又跑到这里,也算是行了千里路了。
“嗯,娘子,我们先去卖画。”双青收起愤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巷口,扶着她离开。
她们背后,有身影一闪而过。
书画坊的掌柜看到季初去卖画,十分客气,脸上的笑褶也多了些。这位娘子到他这里卖了有三幅画了,转手就能卖出去,获利匪浅。
“季娘子,赶巧今日外有喜鹊鸣啼,您就到了。”掌柜笑呵呵地开口。
“掌柜客气了,新作了一幅画,您先看看。”季初将头上的幕笠摘下来,又将新成的狸猫戏花图放在桌案上展开。
“哎呀,这幅画真是灵动。”掌柜看了好几眼,画上的狸猫可爱有趣,小爪子捧着一支花,长长的毛发上洒落着花瓣,翻着身正在花丛中玩耍,口中啧啧称赞,恨不得当即就买下来。
“那您可要出一个好价钱,我家娘子整整忙活了一日呢,颜料就花费了许多。”双青讨价还价,与有荣焉。
她们身上当然不缺银钱,可收到银子的时候欢喜很多,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了。
“十两银子,如何?”掌柜出了一个比前几次高上一些的价格。
季初笑着摇摇头,“这幅画用的颜料格外多些,花草树木最是耗费颜料。”
“那,那老朽就再加五两,再多可是没有了,季娘子也知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啊。”掌柜忍痛加了五两,巴巴地盯着画不放。
季初点头应下了,十五两当真是个不错的价钱了。
示意双青将银子收起来,她扫了一眼悬挂着画作的墙壁,状似无意地询问掌柜,“前几幅画作都已经被人买走了吗?”
“是啊,被公子小姐们看中了,其中一位买家还是沈家的公子嘞。季娘子若有闲暇可以多画几幅。”掌柜拿着画不松手,想到翻了好几倍的银子心里美滋滋的。
不过话音落下,他又有些心虚,方才他才说过生意不好做……好在看了看容貌清丽的季娘子,她似乎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漏洞。
“沈家,那倒是极好。”季初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眼中多了分光彩。
“不打扰掌柜做生意,改日再来。”得知可能将自己到扬州城的消息委婉地传达到沈听松耳中,季初心中松了松,重新戴上幕笠,拉着双青离开。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掌柜还未将画装裱挂出来,就有一其貌不扬的男子露了面,一张崭新的银票盖在桌子上,语速很快,“方才收的画爷要了,一百两银子。”
掌柜晃了一下神,画作可还没有装裱呢,然而看了看银票,他默默地将画交了出去,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
拿了画,这人没有任何停留,飞快地出了城门,唯恐自己的速度不够快。
上一次,他就是稍微慢了一步,画就被别人买走了,挨了侯爷狠狠一顿处罚。这次,可是不能错过了,他必须要将功折罪。
***
“主上,沈家几位郎君听闻您喜欢书画,又往这里送了许多,您可要看一眼?”一处极为隐蔽的深宅中,陆行看着闭目养神面带疲倦的男子,心下惘然。
有时候看着主上带着浓浓厌恶却不得不费心周旋的样子,他也不明白自己包括那么多人做的是对还是错。
沈听松刚应对了一波人,兴致缺缺,听到书画没有反应,反而因为沈家两个字眉心皱了一下,“书画收下,人不见。”
先太子留下的势力逐渐被他收揽,但沈家的野心总是格外的大,一直不太安分。
仗着曾收养他的功劳,在一干追随他的人中十分嚣张,沈听松对他们愈发不耐,但筹谋的关头,他必须要让他们安心。
“属下明白。”陆行恭声应是,转身出去面对沈家的几位公子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书画留下,主上殚精竭虑正在修养,暂且不见人。”陆行虽在江南沈家的地盘待过几年,但对沈家人的态度一直不怎么好。
不只是因为沈家家主在主上面前的倨傲,还因为幼年主上在沈家受过眼前这些人的欺凌。
哼,若不是当年先太子一脉还有旁的势力潜伏,皇位上那人对沈家等着实太不留情面,主上怕是早就被当做一个旁支小小的庶子被磋磨死了。
当他不知道么?从前先太子败势凸显的时候,沈家还往皇位上那人送过不少东西示好。
“是我等的疏忽,不知主上心神耗费,贸然前来。”沈家几人连忙请罪,末了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有一人道,“这些书画都是我等的诚意,还请主上耐心观赏。”
陆行冷着脸点点头,“主上有空的时候自会赏玩,如今朝廷派兵正在僵持之际,俗事甚多,主上暂且顾不上。”
“应该的,应该的,主上辛苦我们也是知道的,还请陆统领多让主上保重身体,我沈家的冤屈还要靠主上洗刷啊。”
陆行嗯了一声,沈家人恭敬退下。
今日沈家拜访的正是和沈听松年龄相当曾欺辱过他的几位公子,转过几道走廊,出了门,几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安。
“送了那么多书画总该表达了我们的诚意了吧?”
“不好说啊,你看那个姓陆的,脸上都快结冰块了。哼,要不是我沈家扶持,那个人哪有今天啊?”
“快别说了,如今绑在一条船上,日后飞黄腾达也要修补好关系。家主的交代我们可不能忘了,万一责怪下来我们哪有好果子吃。”
“是啊,三郎,你可要和家主说一说,我们的诚意很足,奈何奈何那人冷淡…”
几人一同看向当中的容长脸男子,他是沈家家主的嫡子,气势煊赫,行事霸道,当年也属他欺辱那人最狠。
“慌什么?!父亲他自有盘算,你们也不必担心。”沈三郎知道自己父亲有意将六妹妹嫁给那人,未加保留地说了出来。
潜意识里面,他还是觉得那人能有今日沈家功劳占了一半,骨子里的傲气还是足的很。
与他是堂兄弟的沈五郎看法却不同,转了转眼珠子忽而笑的暧昧,“三哥提了一个好点子,现在想一想,那人身边似乎真的缺一个红袖添香的女子,不如我们往这个方面使力,也好吹一吹枕头风。六妹妹嫁人可也得两年后了。”
沈五郎虽纨绔,但感觉很敏锐,如今聚集在那人身后的可不只沈家,而且沈家似乎已经成为势力最弱的一方……此时不拉近关系还等何时?
“你说的不错,可什么样的女子能入眼呢?”
“那人喜爱书画,肯定要找一个知书达礼的!”
“这样的女子都出身不错,可不好找。”
“扬州城这么大,还怕找不到?乡绅秀才家的女儿扒拉扒拉总能找到一个。”
“这话很对,那就去找吧。”沈三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送美人再寻常不过,当下一语定音。
他一松口,其他人的心思即刻就活泛起来了,争先恐后地想哪家的女子可能知书达礼。
只有沈五郎,蹙眉狠想了几瞬,他仿佛记得有一个邀宠的外室在他耳边提过一个善画生的也不错的女子。
似乎,就住在城郊的那个小巷子里面?
第七十七章
扬州城外, 营帐中。
聂衡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幅画看个不停,他伸出手指在已经干涸的颜料上轻轻抚摸,动作小心翼翼, 仿佛摆在眼前的并不是一幅画, 手下的也不是一只打滚的狸猫。
营帐中静的出奇,落针可闻,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打扰阴晴不定的定北侯。
当然, 凡是都有例外。
离京已有数月的徐内监不顾旁人的阻拦, 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看到定北侯波澜不惊地在赏画, 一脸的气急败坏,“侯爷,陛下的旨意已经下达了一月了, 您迟迟不动手是何意?咱家可实在是等不及了!您可是陛下亲封的两江总督, 陛下对您恩重如山,您莫不是有旁的心思吧?”
大军停在扬州城外不动不出, 扬州城门明明就开着, 叛党就在里面大摇大摆,如此良机竟然错过?徐内监急的上火,他身为魏安帝的心腹,没有任何退路, 从接到圣旨的那刻就明白今日若扬州城中的叛党不死, 改日就是魏安帝亡。
原本以为有骁勇善战的定北侯在,加上江中的兵力, 他们会很顺利地拿下扬州城。徐内监殷勤至极, 心中是打了立功的算盘。可谁曾想, 定北侯到了扬州城外竟然按兵不动。
徐内监惊疑不定, 他害怕定北侯和那首尾两端的江南节度使一般,心中实际拥护的是那死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
不是有传言说,定北侯的先岳父季尚书就是先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因为私下与先太子遗嗣勾连被陛下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