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们说了会儿话,沈伯文便从私塾回到家,还没进门,他就看见自家女儿蹲在门口,跟几个村里的小孩子们围成一圈,是不是还发出“哇”的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走过去低头一瞧,原来他们正围着一只橘黄色的猫。
这好像,是自己家的那只吧?沈伯文不确定地想。
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因为这只猫好像是他们家的,又好像不是,也不在他家吃东西,整天自己出去打野食,但是隔几天又会回沈家,趴在房顶上晒上一整天的太阳,小孩子们跟它玩,摸摸它,它也不动,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沈伯文回想起来,这只狸奴脾气的确不错,先前自己也抱过它。
就在他站在这儿一会儿的功夫,沈珠一抬头就看见他了,也不围着地上任人围观的橘猫打转了,小小声地喊了声“爹”,就站起身子,跑过来拽住他的袖口,眨巴着眼睛撒娇,“爹,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呀,阿珠醒来都没看见你。”
沈伯文干脆弯腰伸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姑娘显得很兴奋,小手还挥舞了两下。
其他几个孩子看见他,也不怕生,七嘴八舌地叫他,他都点了点头,脾气很好地一一应了。
“阿爹早上去了私塾,看看你哥哥有没有好好读书。”他说罢,抱着阿珠走到树荫下面,想把她放下来,不料这小机灵鬼,还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沈伯文看了过去,她还一脸无辜地回看过来。
沈伯文失笑,干脆再举高一点,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虽说这副身体有点虚,不过他平日里都在县城读书,难得有这样与孩子相处的机会,辛苦就辛苦点吧。
果不其然,阿珠高兴极了,直到沈伯文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将她放下来的时候,还主动牵着他的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他:“阿爹,能不能再来一次?”
沈伯文一听,顿时愁住了,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女儿的时候,余光中出现了自家妻子的身影,忙道:“阿珠快看,你娘来找咱们了。”
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阿珠立马不说再来一次了,手一直往后面藏,还想往他身后躲。
沈伯文不明所以,但知道给女儿打配合,往前站了站,将阿珠护在后面。
然而周如玉走过来,一看就明白,没好气地看了他们父女俩一眼,站定之后,就指了指从自家相公身后探出小脑袋的女儿,耐着性子道:“沈珠,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沈伯文身后的阿珠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站了出来,又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小手伸开。
这时,沈伯文才发现,她这手上,怎么脏乎乎的?
随即便惊觉,觉得不对劲,她刚才是不是扯了自己的袖子,还扶了他的肩膀来着?
抬起袖子一看,不禁满心无语。
他今个儿还穿了身先前只洗过两次的竹青色直缀,而此时此刻,原本干干净净的袖口上面,清晰地印着几道黑灰色的污痕,肩膀上不必看了,怕是也跟袖口差不多。
难怪妻子一贯好脾气,刚过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无奈的神情。
他轻咳了一声,正打算开口打个圆场,周如玉却先行开了口,语气却和缓了许多:“看看你把爹爹的衣裳弄成什么样了,该跟他说什么?”
见阿娘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小家伙顿时就放心了,期期艾艾地看了过来:“阿爹,我错了,不该把你的衣裳弄脏。”
“没关系,阿珠也不是故意的,爹爹原谅你了。”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道歉,沈伯文只觉得心都化了,怎么舍得怪她。
周如玉也是对这父女俩没了脾气,摇摇头,无奈地招了招手,也不嫌弃她玩得弄脏了的小手了,牵着她往家走。
沈伯文就负手跟在后面。
一家三口虽然没再交谈,但自有一股其乐融融的氛围。
……
村口的大树下,一群妇人也不睡午觉,各自带着凳子躲在树荫里纳凉,手里都带着针线,一边做活儿一边闲话。
王氏在家里待不住,老太太最近老看她不顺眼,找着机会就要说她一顿,她干脆抱着女儿出来转转。
走到树底下,见几个老嫂子婶娘们正聊得欢,不由得笑着凑了过去,“婶子们聊什么呢?”
她这话一出,树底下的人也不聊了,声音顿时一消。
王氏看得不明所以,正想再问一句,最里面那个邻居家的万婶子就斜着眼瞧了过来,一边开口道:“唷,这不是王家妹子吗,怎么今个儿不让举人娘子伺候你了?”
话听着不对味,手里的针线活儿还没停下来。
王氏的脸腾地一下就臊红了,僵在原地,撑着为自己辩解:“什么叫大嫂伺候我,大家都是沈家的媳妇,为家里干点活怎么了?”
村里这些妇人们,哪个不是从小媳妇儿的时候过来的,根本不怕跟人吵架撒泼的事儿,万婶子见她还敢回嘴,劲头一下就上来了,本来做针线做的昏昏欲睡,也瞬间不困了,立马坐直了身子,准备好好跟她掰扯掰扯。
举人娘子性子好,不爱跟人计较,还总帮自己的忙,自己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她去。
今天就得让王氏知道什么叫厉害!
“说得倒好听,你大嫂带着妹子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我那天去你家厨房找她有事的时候,也只瞧见她们两个,一问别人呢,说你二嫂在店里忙活,你在屋里看孩子呢。”说着就朝她怀里的孩子瞧了一眼,不屑地说:“这都能带出来遛弯儿了,还丢不开手呐?”
这番话说罢,其他几个也附和起来。
“就是,沈家老婶又没什么事,几个大孙子都带大了,还看不好你这个闺女了?”
“你知道啥啊,还不是拿着孩子当幌子,不想干活才是真的。”
“啧啧啧,先前也没看出来,沈家老婶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给小儿子娶了个这么懒的媳妇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还是老婶的娘家侄女呢。”
王氏这个镇上长大的,从前哪里被这样大庭广众的议论过,听着听着眼圈都气红了,但是嘴就像是被浆糊粘起来了似的,心里气急了,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跺了跺脚,干脆抱着女儿扭身就走。
刚走没几步,万婶子那尖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知道的是她生了个女儿,不知道的还当她一次给老沈家生了十个男丁呢,拿什么翘呢,还摆起少奶奶的谱来了。”
一番话说得周围的人笑作一团,前仰后合的。
听在王氏耳中,却顿觉屈辱,脚底生风,步子迈得更快了。
回到房里,重重地摔上门,将女儿随意放在炕上,孩子哭了也不管,自顾自扑在被子里就痛哭起来。
沈叔常回到家,刚进屋,就看见妻子女儿都在哭,赶紧走过去抱起女儿,哄了又哄,好不容易才哄得不哭了,然而妻子却像是察觉不到自个儿进来了一样,头都没抬。
他满身疲惫地坐在炕边,手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出声问道:“琼娘,又怎么了?”
王氏闻声,哭声停了一瞬,没回他的话,紧接着哭得更伤心了。
沈叔常奔波了一路,已经累得狠了,回到家,连口水都喝不上,还得耐着性子哄女儿和闹脾气的妻子,实在是身心俱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不是娘又说你什么了?”
“不是娘。”王氏终于止住了哭声,满脸泪水地坐起身来,哽咽着跟他诉苦:“是隔壁的万婶子,说我……说我生不出儿子,还说我让大嫂伺候我……”
听到说她生不出儿子这句话,沈叔常眉头皱的死紧,心里对说这种话的人厌烦不已,刚想说什么,又听到了她的后一句话,积攒的气忽的又漏了出去。
“琼娘,万婶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们说话是不好听,你别气坏了自己。”
说完这句,他欲言又止,舔了舔干的起皮的嘴唇,顿了半天,才接着道:“空闲的时候,你也帮家里干点儿活,孩子顾不过来的话,就送到娘那边让她帮忙带带。”
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泪痕,倏地抬起头看他。
沈叔常却有些累了,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抱着孩子迈出门,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第三十二章
沈伯文进了门, 没第一时间跟着周如玉和女儿回房,还在院子里留了阵子,周如玉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但也没管。
半晌后,他才回房,刚要收拾东西, 准备下午去老师那边,就看见沈苏掀开帘子, 探进来半个脑袋,他还当是她是来找自家娘子的,正想从里间叫人, 沈苏却连忙摇头,还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他一头雾水,不过还是顺了她的意,没惊动正在里间帮女儿洗手换衣裳的周如玉,走了出去。
两个人在外面站定, 沈伯文看了眼一脸神秘的妹妹, 不由问道:“怎么了?”
沈苏见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先四处环视了一圈,然后小声跟他说:“三嫂刚刚被万婶子那些人给骂得哭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把门摔得可响了,我听得真真的。”
沈伯文看了眼这个虽然眼中没什么幸灾乐祸,但是还是一脸看热闹的妹妹。
心里一阵无语, 只道:“你三嫂被万婶子骂了, 咱们家脸上好看?”
“话不是这么说的, 我都打听清楚了, 万婶子骂她是为了给我大嫂出气。”听他这么说,沈苏一阵不服气,轻哼了一声还道:“大哥,你一直在外面读书,不明白这家里的事儿,可不知道三嫂这大半年的都没怎么干过活儿,让大嫂帮她干了多少。”
沈伯文没说话。
沈苏又再接再厉:“现在整个村儿的人都知道啦。”
“知道什么?”沈伯文抱臂靠在墙上,斜睨了她一眼,“全村都知道举人娘子伺候弟妹了?”
“大哥你怎么知道!”沈苏惊了。
沈伯文终于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在你眼里,你大哥就是个睁眼瞎是吧?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知道?”
沈苏慌忙躲开,还不服气,小声顶嘴:“那你知道你还不管,还让大嫂多干活儿?”
沈伯文真是被她气笑了。
“你想让我怎么管?”
沈苏还没说话,他又道:“我去找三弟妹说,让她以后勤快点儿,别把活儿都扔给我娘子干?”
听到这儿,沈苏反应过来,也觉得不太合适,好像确实没有大伯管到弟妹头上去的。
不禁哑口无言。
看她这样,沈伯文也叹了口气,心想妹妹也是为了自家娘子抱不平,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这性子还要再改改。
不过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他不禁放缓了语调,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我上半年都没怎么在家,没能及时发现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你大嫂性子又随和,不爱跟人计较,也没跟我说过这事儿,我还得谢谢阿苏,记得护着你大嫂。”
“谢我有什么用。”沈苏还是不乐意,事情又没解决。
沈伯文无奈,只得交代:“我方才跟三弟聊过了。”
“咦,大哥,真有你的。”沈苏听完立马懂了。
不禁在心里偷笑,还说什么大伯不好管到弟妹头上去,结果还不是心疼大嫂,先前不知道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就去跟三哥说这事儿了,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大哥竟还是个疼媳妇儿的?
见她不再不依不饶,沈伯文也松了口气,不过内心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她。
过了这几天,他打算回县上专心读书,准备跟爹娘说一声,让如玉带着孩子也去,理由便是会试比起乡试更加关键,如玉过去那边方便照顾自己,能让他安心读书。
他原本心里只是有个打算,但从知道这件事之后,便决定要把它做成了。
虽说自家娘子性子大度,不耐烦计较这些,但沈伯文将心比心,便觉得没有人愿意多干不属于自己的活儿,如玉是他的娘子,并不是家中其他人的奴仆,一起干活便也罢了,都是家人,搭把手也没什么,可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都丢给如玉,这就不妥了。
事实上,自己需要照顾也不过是能让她带着孩子过来住的托词,他能照顾自己,等到了那边,也能让如玉过几天松快的日子。
沈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回答,冲他摆摆手,一蹦一跳的回屋了。
沈伯文失笑,刚转过身打算回屋,便看见周如玉站在门口,保持着一个撩开帘子的动作,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想必方才自己跟妹妹说的话,不说全部,后面的估计被她听见了。
他就说,怎么沈苏这丫头走的时候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正想说点什么,周如玉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低声道:“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去厨房了。”
说罢便放下帘子,往厨房那边去了。
沈伯文一句话梗在嗓子里,甚至没机会说,只好作罢。
……
关上厨房的门,周如玉怔怔地坐在灶台前,眼眶渐渐地红了。
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自己在路边摘了朵野花,三妹也想要,就从自己手里抢了过去,她要不回来,只能找娘说,可是娘却说:“你是姐姐,平时多让着点妹妹,一朵野花而已,就给她玩吧。”
所以她不再争抢,不再计较。
爹娘去地里干活,三妹闹着要出去玩,她拦不住,只能跟着出去,三妹跑的太急摔了,跌破了膝盖,哭着找爹娘,然后娘说:“带着妹妹出去玩也不操心着点,你怎么当姐姐的?”
所以她咽下辩解,低声认错。
三妹不爱干活,撒娇卖乖却有一套,习惯性把自己的活儿扔给她,她不乐意,去找娘诉苦,娘却说:“不就是多洗几个碗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累了一天,让我歇会儿。”
所以她不敢再提,学会懂事。
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周如玉眼神怔怔,有些迷茫。
她变得不擅长拒绝别人,怕伤了对方的颜面,不会拿自己的事去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之所以不喜欢跟别人计较,也是担心会闹得全家都不安生。也是因为如此,她从不把多干点活当做什么难事,也不愿意用自己这些琐事去打扰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