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文低头专心看着这一沓厚厚的供词,越看,心中就越是愤怒。
孔建安还在继续说:“这个叫钱盛的,是这边的大行商,一直以来都跟黄同知……哎不是,黄林走得近,看来这件事,他果然参与了。”
沈伯文在心里哂笑几声,暗道这不是废话?
银矿相关事务一向都是黄同知负责管辖的,他没有参与其中,也得有人信才行。
只是翻遍了村长的供词,里头也没有提到一句黄同知,看来他这个位置,是直接接触不到黄同知的,若是想定罪,估摸着还要从这个钱盛入手。
正巧的是,孔建安也这么想,二人一拍即合。
……
钱盛已经在仙源村待了有一个时辰了。
从发现村长家没人开始,问了周围的村民,听说是村长媳妇和儿子惹怒了沈通判的夫人,被带走了,村长去了趟知府衙门,结果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钱盛的大拇指与食指捻了捻,忽然心生警觉,从椅子中站起身来。
不好!
那姓沈的该不会是和姓孔的胖子联手了,他们难不成发现什么了?
这可不行,他得赶快回去,跟大人禀告这件事。
想明白之后,钱盛立马从村长家的后墙翻身出来,上了马背,往府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很快之后,照例在城门口下了马,一边心急如焚,一边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跟大人解释。
敷衍地跟城门口值守的士卒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城。当他牵着马走过正街,拐到另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中时,身后忽然传来破空声,他下意识松开缰绳,身手敏捷地往前一跃,转过身立马就瞧见一个身着劲装,脸上蒙着黑巾的人。
二人登时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
钱盛打着打着,便心道不好,这人的身手竟然还在自己之上,再打一会儿,自己定然要输……
然而先行放弃的居然是对方。
对方在又与他过了几招之后,立马收手,往后退去,随即往小巷深处跑去。
钱盛:……
然而当他还没有想明白时态发展的时候,后颈就猝不及防挨了重重的一记手刀,眼前一黑,整个人登时倒在了地上。
该死的!他们怎么有两个人!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好像还听到打晕自己的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狗日的,居然还挺能打。”
小曹骂了一声,才一把扛起已经晕过去的钱盛,把这人扔进提前准备好的马车里,招呼了一声去而复返的同僚,让他把这人的手脚都用绳子捆起来,这才放下帘子,驾着马车往目的地驶去。
……
翌日,天色还是黑漆漆的时候,矿工们就被上工的哨声吹醒,姜大郎这几天都没睡好,整日提心吊胆的,怕被别人举报了然后再被抓走,眼底泛青,走路都有点儿晃。
自从左大哥被举报抓走以后,后续也有几个出来举报的,有的是真的跟他们一块儿计划过逃跑计划的,有的则只是跟他们说过几句话,就被吃不饱肚子的人给举报了。
好在除了那几个人,大部分人虽然面上看着冷漠,实际上却并没有多说话,那几个得了好处的人还想继续攀咬,看守却不耐烦了,因为他们举报出来的这几个人身上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消息。
一想到看守折磨人的法子,姜大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真的还能等到雷大哥出去搬救兵吗?
他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似的往自己干活的那块区域走。
却没注意到,身后有两双眼睛,在阴恻恻地瞧着他,活像他是一块儿肉饼。
矿工们像一群羊羔一般,被看守们挥舞着鞭子赶进了挖矿区,先前那个抓了左宏吉的看守打了个喷嚏,不由得揉了揉鼻子,心想不会是昨个儿睡觉的时候着了凉吧?
便将事情交代给其他人,自个儿回了住处。
看守的住的房子当然要比矿工们的大通铺好得多,不但有床有窗,甚至还有个掳来的女人。
他一进门,就瞧见女人在收拾床铺,把鞭子放在进门的地方,他上前踢了女人一脚,见她趔趄着往旁边倒去,还好扶着床沿稳住了,面上一副又想哭又强忍住的神情,不由得瞪了她一眼,直骂晦气,又道:“快去给老子烧壶热水,一天天的,半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说罢便一把拉开女人刚刚叠好的被子,胡乱裹着就躺在床上睡了。
不多几时,床上便传来一阵如雷的鼾声。
女人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脚步踉跄地提着水壶往外走去。
等到看守一觉睡醒,已经是大中午了,女人胆怯地端着温度正好的水走过来,他一口气喝光。
能自然睡醒,他心情不错,正好腹内饥饿,就没多搭理女人,穿好鞋,自顾自地出门吃饭去了。
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女人这才松了口气,双手握紧了方才他用过的那个杯子。
看守很快吃完午饭,照例去了趟牢房。
牢房里的人正等着跟他换班呢,见他来了不由得抱怨起来:“这个姓左的,骨头也太硬了,都打了好几天了,嘴就跟缝起来了似的,一个字都不往外冒,真他娘的绝了。”
“那个姓雷的,找不回来,会不会是死外边儿被狼吃了吧,要不怎么不见他回家呢?”
另外一个听到这话就笑骂着说:“真要是死外边就好了,现在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挨骂的还是咱们。”
最先开口那人顿时呸了一声,骂起来:“还真是,老子服了。”
看守摆了摆手,“你们赶紧吃饭去吧,我去瞧瞧那姓左的。”
“行,你本事大,你去审吧,老子是没辙了。”
看守刚想说什么,就觉得嗓子有点儿疼,一边推开关着左宏吉的牢房大门,一边想着难不成这还真是染了风寒?明个儿得去趟县里,找个大夫瞧瞧。
牢房里铺着稻草,上面蜷缩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头发散乱,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看守走到里头,笑眯眯地开了口:“怎么样,左秀才,还不愿意把雷大郎的踪迹交代出来吗?”
地上蜷缩着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他这番话,又有点儿像是晕死了过去。
看守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刚蹲下,准备撩开左宏吉的头发探探鼻息,免得当真被他们搞死了,交代不交代的暂且不说,主要是问不出姓雷的踪迹,他们这些人都得吃挂落。
就在他的手掀起左宏吉头发的时候,对方倏地呸了他一口。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吐在了看守的脸上。
呸完还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极了。
“你他妈的!”看守登时气急败坏,拿袖子抹干净,站起身来,往左宏吉身上用力踹了几脚,踹完还不解气,从外头拿了烙铁回来,用力按在了他骨肉匀称的手上!
“滋啦”的声音响起,皮肉被烤焦的味道逐渐弥漫在牢房中……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酷刑,左宏吉还是一声不吭,纵然他的额头上已经因为痛苦遍布冷汗。
他的目光如同黑夜中的火把一般,死死地盯着看守。
看守再一次被激怒了,亲自动手把他绑在刑架上,拿起鞭子蘸上盐水,再次狠狠地折磨起他来。
……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天色暗得很快,姜大郎照例吃了一个饼子,藏起一个。
好不容易等到工友们都回了房里,长杆底下的老酒鬼也走了,他才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揣着饼子走到长杆底下,照着前几天那样爬上去,准备给牛二哥他们喂几口吃的。
他自小就爱爬树,爬这根杆子再容易不过了。
这几日喂给牛二哥他们的饼子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省出来的,还有其他几个看不过去的同伴,不过上杆这件事就是他一个人干的,本来先前还有左大哥来帮自己望风的……
一想到被带到牢房里还在受折磨的左大哥,姜大郎难过地咬了咬牙,继续往杆子上头爬。
然而就在他刚刚好不容易爬了上去,还没把饼子从怀里逃出来的时候,底下忽然传来一道亢奋的声音:“抓到了!抓到了!”
这道声音响起后,姜大郎的头脑倏地一片空白,只觉得手跟脚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内心满是绝望,手脚无力地从杆子上掉了下来,神情激动的举报者嘴里说着什么,他都听不见,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拖行在地上,像是一条失去了生机的狗,他的嘴唇无意识地抖动着,一瞬间想了许多,想到雷大哥,想到左大哥,想到牛二哥,然而想到最后,唯一的念头便是:
谁能来救救我们……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伴随着惨叫,还有兵刃碰击的声音。
不等里面的人们反应过来,一群举着火把,握着刀兵的人们就一拥而入,将那些穿着明显不同于矿工们的监工和看守们制服在地,一一绑了起来。
而各处房舍之中与牢房里,自然也没有被这些人漏过,一一仔细地清理过去。
待到场面逐渐平息,沈伯文手中握着一根火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先前便有所预料,矿场里的这些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的硬骨头,还在方指挥使亲自带着人过去的卫所,那些已经被腐蚀了的,有着秦千户带领的卫兵们。
不过银矿到底也关键,不可掉以轻心。
而这边,不等他开口,小曹百户就赶忙让人帮着把吊在长杆上的人都放下来,江百户等人带着其他人去四处搜寻漏网之鱼们,比如房里,树林里,自然也包括矿洞里。
而沈伯文则缓步走到不远处那个瘦小青年面前,人声嘈杂之中,他蹲下身来,温声问道:“还好吗?”
姜大郎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满心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耳际嗡鸣,并没有听清楚对方在问什么,可对上沈伯文温和中透着关切的目光,他微张着嘴,不由自主地想:
希望真的来了。
第九十五章
我……我没事。”
姜大郎结结巴巴的说。
方才拽着他往牢房方向走的那个看守, 现在也已经被按倒在地,正面带恐惧的看着这些闯入的人。
沈伯文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瘦弱的青年,或许用少年来形容也并不勉强。
确认他身上除了一些鞭子留下的痕迹之外, 似乎并没有多余的伤势,沈伯文便放下心来,朝他伸出手, 温和地道:“能站起来吗?”
姜大郎看着眼前这只修长干净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 沈伯文主动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谢谢大人。”
姜大郎站稳以后,下意识的又道了一声谢,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但看着有这么多的人都听他的命令,一定是一位大人物吧。
是的,在小老百姓的眼中,凡是个当官的,都是他们眼中的大人物。
沈伯文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刚要向他打听一些事, 眼前的青年面色一变, 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面露惶恐地跪下, 用力地朝他磕头,一边磕一边急声哀求着:“大人,求您派人救救左大哥, 求您……”
“不必如此。”沈伯文欲拦住他, 没想到却拉不住, 只好主动问道:“你的左大哥在哪儿?”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解救这些百姓们, 自然不会拒绝姜大郎的请求。
况且左宏吉此人,他已经听雷茂说过了,是他们仙源村的同乡,有秀才功名在身,原本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参加的,如若不然,凭着他秀才的身份,秦镇那些人是不能把他强拉进来的。
甚至雷茂他们这些人出逃的计划和路线,也是他所制定的。
听到他这句话,姜大郎才终于停下磕头,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头也有点晕晕乎乎的,但还是凭着意志力开了口:“左大哥……左大哥被他们带到牢房里了!”
沈伯文听罢便“嗯”了一声,让人将他扶起来,道:“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了,放心,会把所有人都救出来的。”
他话音刚落,视线便越过姜大郎的肩膀,看到王百户抱着一个人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身后的下属还压着另一个人,好像被打断了双腿,正哀嚎着被拖在地上。
姜大郎似是对这道哀嚎的声音极为熟悉,闻声就激动起来,立马转过身看了过去,然而目光忽然凝固住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都一动不动。
王百户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毕竟这个矿场里其他的矿工们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他抱着人几步走到沈伯文面前,沉声道:“禀大人,这位是我们方才从牢房里救出来的,他说他叫左宏吉,仙源村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被那个狗日的上了酷刑……”
随着他的话,沈伯文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他怀中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本就不如何齐整的衣裳在被鞭子抽打之后更是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身上也没有一块儿好肉,像是随处都在渗血一般,以至于王百户抱着他的动作都极其小心翼翼,生怕稍微一不注意,就把这微弱的呼吸给颠没了。
然而他身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却是垂下来的手。
从上面焦黑的痕迹就能看出来,是被人用烙铁烫过……
沈伯文内心的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下来,对王百户道:“山下有一辆马车,是专门用来接伤员的,上面还有一位大夫,让唐阔带着你过去,先将这位左秀才的伤势控制住。”
“是,沈大人。”
王百户有点诧异这位沈大人居然想得这么周道,不过这份诧异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变回了对怀中之人的担心,应了一声之后,便带着人快步下山。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正是担心左宏吉伤势的姜大郎。
这种担心,已经压过了他对沈伯文的敬畏,顾不上请示,就小跑着跟了过去。
沈伯文都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至于看守双腿都被打断了,胳膊好像也折了,应该也算是伤员?但就凭他做的那些事,就不配跟左宏吉他们躺在一辆马车上,沈伯文忽视了他接连不断的哀嚎声,走到长杆下,看小曹百户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人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