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轻重不一,然而共同的特点是每个人都干的爆皮的嘴唇,以及苍白的面色,还有涣散的眼神。
不等沈伯文发话,小曹百户就赶忙指挥着人去舀水过来。
其中有一个人,许是看出了沈伯文是这些人里面领头的,他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沈伯文再次蹲下身子,凑近才听清,他近乎一字一顿,费力地说出口的话是:
“您是……雷大郎……请来的人吗?”
“是。”
沈伯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复杂的情绪,但他颔了颔首,给了对方一个确定的答案。
许是听到了自己期待中的答案,这人才呢喃着闭上了眼。
“好……真好啊……”
沈伯文心里一突,赶忙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手指上,虽然微弱,却实打实的存在。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站起身来,将方才对王百户说的话又对小曹百户说了一遍。
小曹百户表示明白,等到给地上这几人都喂过水之后,他便指了几个人,让他们把这些人都送到山下的马车上去,而自己则是带着手下配合江百户他们继续搜寻漏网之鱼。
沈伯文没有习过武,便不跟上去给他们添乱,留在这片空地上,手中拿着方才从看守房中搜出来的名册,就这火把的光亮仔细翻阅。
不多几时,江百户与小曹百户就都带着人回来了,手下人的手里还牵着一串儿的人。
只看衣着,便知不是劳苦矿工们,而是些奴役矿工们的看守。
沈伯文对这些人毫无多余的怜悯,他收回视线,走到负责清点矿工们数量的鲁师爷跟前,开口问道:“名册上一共有三百一十五个,这几年死了将近五十个,算上雷茂还有方才送下山的那七个,应当还有二百五十八个,这边有多少人?”
“这边只有二百三十四个。”鲁师爷对于数字相关的东西很是敏感,数过一遍就不会忘。
在人数与刀兵的压制下,这些矿工们原本就不大的胆量越发小了,一个个像是鹌鹑一般蹲在空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几年的鞭打高压之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麻木了,虽然有些人看出他们好像是来救自己的,但却还是在他们没有发话之前,半点儿不敢动弹。
不过在沈伯文与鲁师爷说完这两句话之后,旁边忽然有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竟还是个女声。
“大人……那些被绑起来的看守里面,有七八个就是从以前的矿工里出来的……”
沈伯文与鲁师爷同一时间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说话的的确是一位女子。
尽管穿得灰扑扑的,但整体上却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整洁,沈伯文猜测,她或许是被某个看守掳来的。
鲁师爷对她倒是还真有点儿印象,先前就是她主动告诉他看守的名册放在哪个地方的。
“原来如此。”
他想了想,走到沈伯文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沈伯文听罢,沉思了片刻,便点头应了。
……
而另一边,在得到秦镇今晚设宴邀请黄林的消息之后,方指挥使与沈伯文商议过后,便指派方指挥使的得力干将——福州府的余千户,带着手底下的严百户,还有六十个兵卒去将秦府围了。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
余千户没有花多大功夫,便将这所宅子里的人都控制住了,包括黄林与秦镇本人,也包括方才那个在后院里准备悬梁自尽的女人。
这个女子自然是霜娘。
在傍晚的时候,秦镇就让下人给她带话,让她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儿,晚上黄大人会来赴宴。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毫无焦距地看着外面,带话的下人口气也并不恭敬,见她不回应,便撇了撇嘴,只要在这个宅子里的人,有谁不知道这西跨院里住着的这位霜姨娘的底细呢?
不过是个死了男人又被自家老爷看上带回来的乡下妇人罢了,要不是长了一张好脸,恐怕还在乡下种地呢,不过连同下人们也看不起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秦镇压根儿就没有多疼惜他后院的姨娘们,只不过把她们都当做宴客的工具罢了,下人们不敢议论自家老爷的癖好,只能瞧不起这些女子们了。
这下人渐渐等得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扔下一句:“霜姨娘还是早点准备得好,免得老爷到时候发了火。”
然后就转身走了,压根儿就没说什么告退的话。
他走了之后过了好一会儿,霜娘才像是回了神,动了动手指,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坐下。
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容颜还在,心却已然枯槁。
她拿起青黛,一笔,一笔,为自己描起眉来。
早点准备?
准备什么?
一想到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事,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几欲作呕,手中的青黛都拿不稳了,“咣当”一声掉落在桌面上。
又过了许久,她重新拿起它,继续给自己画好眉,然后再抹上殷红的口脂,最后从妆匣中翻出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上头雕着一枝梅花。
看得出雕这支簪子的人手艺并不怎么好,甚至有点笨手笨脚的,因为梅花的样子并不怎么好看,甚至要辨认半天,才能认出来是梅花。然而在细节处,却又能看见其中的用心,上面没有一点扎手的地方,打磨得很是光滑,在梅花的背部,还有两个小小的刻字——霜娘。
一滴泪水落了下来,滴在梅花并不精细的花蕊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霜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她握着簪子痛哭,口中无声唤着两个字:“茂哥……”
这是他们二人成婚之后,他亲手为自己雕的簪子,只是因为她说过一次喜欢梅花。
可如今的她,还配得上这支簪子吗?
也不知霜娘哭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下来,之前来过一次的下人不耐烦地又过来催了一次。而这次,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是一吹就会散了,她道:“马上就好。”
下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霜娘的丫鬟红着眼睛抖着手上前,想要帮她更衣,被她动作轻柔地拦住了,她面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好小红,你去外面等着罢。”
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本能地觉得她此时的状态不太对劲,想要留下来,却又坳不过她,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心有担忧地守在门口。
帘子落下,遮住了丫鬟的身影,霜娘收回视线,走到里间,从一个箱笼的最深处,翻出一身粗布衣裳。
这是她被掳来那天所穿的。
她换上这身衣裳,然后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条早已准备好的白绫,没有半分犹豫地将它的另一头甩过横梁,动作极轻地搬来床边的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再把白绫两段打成一个死结,然后——
将自己美丽却脆弱的脖颈,套在了上面。
“咣当”一声,凳子被踢翻,霜娘闭上了眼睛,神情之中似有痛苦,又有解脱。
然而,她的发髻上却没有那支雕工粗糙的梅花簪子。
几乎是在同时,整座宅子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火把的光亮,粗声粗气的训斥声和叫骂声,还有下人们惊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霜娘觉得自己几乎还听见了夫人的尖叫声,还有秦镇和黄林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这都是自己的错觉吧,她已经快不能思考了。
然而下一秒,负责伺候她的小丫鬟就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看到的自然就是这幕景象,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居然没有被吓退,反而冲了过来,甚至还知道知道自己的个子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顺手从针线篓子里拿了把剪刀,又把凳子放好,站了上去,死死咬着牙关,高举着臂膀,竟是把白绫一口气剪断了!
霜娘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从上面坠落。
丫鬟立马扔了手里的剪刀,因为太急而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她扑到霜娘跟前,颤抖着手去探对方的鼻息,好在她感受到了。
她立马松了口气,随即就嚎啕大哭起来,抓着霜娘的衣裳摇晃:“娘子,你快醒醒,宅子里进歹人了,咱们快逃啊……”
刚带着人进了西跨院,正准备将秦府的下人们都控制起来的严百户:……
他此时的神色颇有几分微妙,但随即便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原本的冷肃,留下两个手下,看好这里的人,便头也不回地去了下一个院子。
……
卫所那边,倒是没有方指挥使和沈伯文一开始想的那么困难,因为秦镇今晚不在这边,反而致使这些人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似的,反抗得也不怎么激烈,除了几个自知罪大的百户。
然而在方指挥使和手下的武力镇压之下,骚乱很快就被平息了。
他吩咐手下人将那几个反抗剧烈的百户都绑起来送到知府衙门的牢房里,然后将大部分人手都留在这边,以防哗变,才策马赶回府城,在秦家的宅子与沈伯文回合。
他到达的时候,沈伯文已经到了,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辛苦方指挥使。”
方凯长了张国字脸,十分的不苟言笑,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让沈伯文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的高中班主任,此时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更像了。
“不辛苦,倒是辛苦沈大人统筹安排。”
他满脸严肃地说出这句话,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他话里的真诚,沈伯文顿了顿,才道:“黄林与秦镇都在里面,已经被余千户控制住了。”
方凯点了点头,主动邀请沈伯文一道过去。
沈伯文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二人一道走进去,院内被按在地上跪了两个人,正是黄林与秦镇。
沈伯文没有开口,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个人,这也是他来到兴化府之后,第二次见他们两个。
他还记得头一回在孔知府为自己设的接风宴上见到他们二人时的场景,当真是恍如隔日。
黄林抬起头来,看向他们二人,眼中却似乎并没有方指挥使,他直勾勾地看着沈伯文,半晌之后,才冷笑着开了口:“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沈通判看着风光霁月,暗地里却是好手段。”
他眼中的嫉恨简直要喷涌出来。
他这话说完,负责按他的人都气到了,将他胳膊用力往后一撇,痛得他登时闷哼一声。
方指挥使对自家手下公然惩处对方的动作视而不见,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着,反而看向沈伯文,似乎很好奇他的反应。
沈伯文缓步走到黄林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之后才道了一句:“丧家之犬,无能狂吠。”
他从赵松源那件事的时候就知道,对于这种嫉恨自己的人,自己越轻描淡写,他们就越愤恨不已。
效果好极了。
这句话似是把黄林激怒了,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压着他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会让他动弹分毫,最后他脸色都憋的又红又青,却依然碰不到沈伯文分毫。
他旁边的秦镇相比之下,就配合地多了,不但不挣扎,反而笑着跟沈伯文与自己的老上司方凯道:“二位大人,我做这些,都是受了黄大人,啊不,黄林的指使,我愿意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还望二位能从轻处罚。”
沈伯文闻言,心中便涌起一阵厌恶来,他冷声道:“该怎么处罚,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会将这件事完完整整的上奏给陛下,相信陛下定然会给你们寻个好去处。”
他话音落下,秦镇不说话了,就当方凯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忽然暴起,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将绑着他双手的绳子挣开了!秦镇倏地抽出身后人的佩刀,往沈伯文这边冲了过来,看着似乎是意图挟持沈伯文以冲出去。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方凯。
就在沈伯文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之后,甚至没有看清前面的动静,秦镇就被方凯踩在了脚下。
方凯含着怒气瞪了眼自家丢人的下属,冷声道:“这次给我捆结实点儿!”
下属清楚自家指挥使的性子,屁都不敢放一个,乖觉地拿着绳子过来,把秦镇五花大绑起来。
一看就比方才只绑了手结实多了。
也许是方才的变故让方指挥使觉得失了面子,他将自己的佩刀从腰间拿下来,并没有拔出刀鞘,然后“啪!”地一声拍在了秦镇的脸上,沈伯文冷眼看着,这一下分明是用了巧劲,看着动静不大,力度却实在不轻,秦镇那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随即吐出一口血。
血迹中还有两颗被敲掉的牙。
沈伯文没有就此发表什么看法,也没有站在道德高点上指责这两个人,因为他心里明白,他们二人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想必已经把良知与道德都抛之脑后,同他们说这些,不过是浪费口舌,与其耽误这些时间,还不如早点把他们押进牢房,审出供词。
正好,方指挥使也是这么想的。
在询问过沈伯文的意思过后,他便下令,让下属把这两个败类送到知府衙门的牢房里去,等待候审。
黄家和秦家自然是要抄家的,不过却不急于一时,这种事方凯很熟悉,先把他们关在牢房里担惊受怕一晚上,第二天得了口供白天再来抄家,效果会更好。
可惜今天晚上是睡不了了。
不过在他们临走前,沈伯文想起自家娘子先前同自己所说的那件事,便同方凯道:“从矿场中逃出来报信的那位姓雷的汉子,不知方指挥使可记得?”
“自然记得。”
方凯不知道他在这儿问这个有什么用意,不过还是配合地答了。
你既然记得,那就好办了,沈伯文心道。
他接着道:“雷茂的娘子,先前被秦镇强抢入府,不出意外,现在应当也还在这宅子里,若是方便的话,不知……”
他话说到这里了,方凯还哪有听不明白的,心里也觉得这雷家一家实在是惨,摆了摆手就应了,把余千户叫了过来,吩咐道:“去后院问问,哪个妇人是雷茂的媳妇儿,要是问出来了,就把人带出来,送到……”
说到这儿,不由地看向沈伯文
“暂且送到宝福客栈便好。”沈伯文配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