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有些犹豫,他心里有预感,这事恐怕是真。
一旦开官验尸,林家就完了。
到时候二皇子怪罪下来,他如何担待。
他犹豫时,猛地看到人群的一位年轻男子。对方衣着不显,但实在让人不敢忽视。年轻男子他不认识,可对方手里把玩的令牌他见过,那是三皇子近卫的令牌。
当下倒吸一口凉气,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一个小小的林家,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几位皇子。太子和二皇子之间有一争,那位三皇子到底是什么立场?
然后他看到谢二公子不知何来了,和那年轻男子在交谈。
难道三皇子倒向了太子殿下?
他心头一凛,当下命人起坟开棺。
冯氏死去近四十年,棺木内只有尸骨森森。其子林为明死于十六年前,尸身也早已腐败。中毒身亡者,骨骸或是发乌或是泛灰,依中毒年月程度深浅而分。母子二人的尸骨皆不正常,忤作验尸的结果不言而喻。
今日林家宴请,凤城大半的百姓都闻讯前来。出了这样的事,宴席自然是作罢。王大人收下冯秀才的诉状后移步衙门,那些百姓几乎全部跟了过去。
验尸的结果一出,衙门内外一片哗然。
冯氏母子真是中毒死的,那下毒之人难道真是林老太爷?
林老太爷隐晦地看向方氏,方氏心下一冷。
林素素扶着自家祖母,对堂上的王大人道:“大人,可否听过一种草?此草名为玄乌草,本身无毒,且还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冯祖母和我三叔生前身子骨都不好,故而服用过这种草药。服用此草者,骨头会泛乌发黑,与中毒者类似。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往京城打听,必然知道小女所言不假。”
人群里的苏离听到这话,嘴角浮起一抹嘲弄。
冯秀才目眦尽裂,果真是一窝子豺狼虎豹。可怜他姐姐那么好的人,居然会掉进那样的虎穴狼窝,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大人,草民乞求挫骨试毒!”
所谓挫骨试毒,就是将尸骨磨粉验其毒性。若真是玄骨草之故,骨粉无毒。若不是,则残毒还在。
人群又是哗然。
王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头隐隐作疼。以他多年为官司的经验,今天这一出他不可能看不明白。林家谋财一事暂且不说,害人却是属实。纵然事情过去多年,认真审理起来也不难。难就难在他要如何做?
是得罪二皇子,还是得罪太子殿下?
他心里有些恼怒,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老太爷一眼。
林老太爷心下一动,怒视着方氏,“是不是你?”
方氏早有所感,亲耳听到不可谓不心凉。
“老爷,妾身一个妇人,哪里知道下毒害人。肯定是冯家得罪了什么人,那些人处心积虑地报复他们…”
“祖父,祖母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这些年她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怎么可能会害人。此事必有内情,还请大人明查!”林素素的话,听着让人觉得有些道理。
百姓又是一阵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苏离从不以为林家是好对付的,也不会托大到自己一出手就能将林家彻底击垮。今日她原本是打算搅个浑水的,并没有想过一举扳倒林家。
林修竹比她想象的更无情,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竟然推出自己的老妻。这样一个男人,哪里值得外婆两世不忘。
她想不通。
此时听见林素素道:“大人,冯祖母与我祖母青梅竹马,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后来我祖父的发妻却不是冯祖母,而是冷祖母。冷祖母精通药理医术,又对冯祖母耿耿于怀,多次与我祖父争吵之后愤然和离。她恨冯祖母,定然也恨冯家,一定是她心怀怨恨,暗中加害冯家,请大人详查!”
冯秀才目露恨光,死死盯着林素素,“你胡说!当年冷姐姐之所以和林修竹和离,是因为林修竹从外面带了你祖母回来,和我姐姐无关!”
“冯舅爷,你为什么替冷祖母说话,你们感情很好吗?”林素素在给冯秀才下套。
“你…你信口雌黄!”冯秀才气得老脸通红。
林老太爷一脸惭愧,对王大人道:“大人,是我识人不清。冷氏不仅精通药理医术,而且还会用毒。当年我正是看清她的为人,怕她心中生恨加害身边的人,所以才不得不与她和离。本以为和离之后各自安好,没想到她会躲在暗处害人。”
苏离不是一个易怒的人,但是对上林修竹这样的渣男,她比看到苏洮还恶心。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虚伪又没有担当。她发现自己错了,对付这样的恶人,光明正大的路是走不通的。她垂着眼皮遮住眸底的杀意,长睫似要化成根根利箭,将这些恶人钉在耻辱柱上。
谢让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这丫头向来沉稳冷静,很少会为什么人和事激动。他们离得近,近到他能接收到她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杀气。
他凤眸微眯,越过人群看向坐在高堂上的王大人。
王大人原本正好有托词不用得罪二皇子,太子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不期然感觉一股寒气直逼而来,不由得头皮发麻。心道三皇子派人此行,想来是下定决心和太子一头。
那么如此一来,林家不能保。
他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又是一拍惊堂木。
冯秀才从愤怒中回过神来,想起那孩子的交待,赶紧回话,“大人,求您明查。冷氏身体不好,和离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她怎么可能害我们林家?”
冷氏死了。
林老太爷似乎有点意外。
方氏却不意外,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命长的。
林素素道:“冷祖母有一个女儿,女承母命,谁知道是不是她的女儿在暗中害人。”
冯秀才怒极,“如果她真有恨,那也是恨明知别人有妻有女,还恬不知耻上赶着做妾的贱人!林修竹,为了这么一个毒妇,你还要害多少人!”
他的悲愤,打动不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正好关键人物不在场,王大人顺势退堂。该如何审下去,他还要仔细思量。是得罪太子还是得罪二皇子,他一时之间无法决断。
案子暂时搁置,苏离不急。
这些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
是夜。
林宅灯火通明。
林修竹没有去方氏的院子,也没有去任何小妾的屋子。他一人独自待在书房,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他的书房,是林家的禁地。
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随意出入。他是家主,有着绝对的权威,儿女孙辈无一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子时一过,整个林宅显出几分阴森。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哭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散。两道人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潜了进来,精准无误地靠近书房。
书房守着的下人先是闻到一股淡香,然后倒在地上。
“什么声音?”书房内的林修竹听到动静,喝问道。
门从外面推来,他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寒光锃亮的剑便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喊,否则小爷的剑可不长眼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你这条老命恐怕就交待了。”
“你是谁?别杀我,我可以给你银子…”林修竹怕得要死,哪里还有白天那个威严老太爷的架势,十分一个贪生怕死的老小人。
苏离心下鄙夷,同时又有些难受。外婆上辈子到底有多眼瞎,才会看上这么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的男人。
“你们不是怀疑我外祖母吗?所以我亲自来向你解释,你说我是谁?”
“你…你是冷木兰的外孙女!”
第55章
苏离慢慢走近,冷冷地看着他。对于自己的发妻,他脱口而出的是全名,可见在他心里,早已没有半点夫妻之情。外婆种竹种兰,隔了一世还不忘他们的夫妻情谊,却不想这个男人早就忘了。
“林老太爷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发妻的名字。”
“孩子,我是你外祖父。”林修竹突然变了一副样子。
“你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林修竹像是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当年你外祖母不容人,闹着要和离。我也是一气之下答应的,事后很是后悔,一直派人找她们母女。可是你外祖母性子犟,死活不肯再见我。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没想到她已经不在了…”
苏离冷笑,这老东西哭得太假了。什么叫外婆不容人,渣男倒成了苦主,让人恶心。
“所以你一气之下,把妾室扶室了,还纳了好几房姨娘,生了一堆的孩子,你这气性可真够大的,怪不得生出一窝子的狼子毒女,真是造孽。”
林修竹这些年养尊处优,受人尊敬,几时听过这样的逆言。如果不是剑架在脖子上,他定要狠狠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臭丫头。
苏离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听他忏悔,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外祖母,那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和她是在哪里相识,又是如何结为夫妻的?”
本以为老渣男必定会声情并茂地说一通废话,他们只需提取有用的信息即可。没想到林老太爷先是一愣,然后支吾起来。
苏离直觉不对。
谢让也皱起眉头,和她对视一眼。
如果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林老太爷这样的反应很不寻常。
林老太爷推说时间太久了,自己记不清。在苏离的反复逼问下,到是说出两个毫不相干的地名,其中一个居然是澹州。他说自己之所以不愿意记起,是因为冷木兰是青楼女子,来历让人难以启齿。
“你说我外祖母是青楼女子?敢问是哪家青楼?”
林老太爷说了一个名字,道:“孩子,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实在是你外祖母胸襟狭隘。我将她从青楼赎出,娶为正妻,对她已经是恩同再造。没想到她毫无半点容人之量,竟然那么对我。”
苏离恶心得都快吐了。
好一个恩同再造。
“既然如此,你们也已和离,那么今日我便要带走我外祖母留下的东西。”
林老太爷心下一慌,“她一个青楼女子,连身子都是我赎出来的,她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
苏离目若寒冰,老渣男如此反应,说明外婆真有不少东西留在林家。当年外婆离开林家时,一定是净身出户。想到这里,她眼里的寒冰化成一支支利箭,恨不得将眼前的老渣男刺成刺猬。
“你…你要干什么?”林老太爷突然惊叫起来,因为他看到苏离开始在书房翻找。书架上的医书散了一地,有好些书翻了开来。
哪里是什么药草大全,医方古法,而是一幅幅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这个老渣男!
苏离恨极,她为外婆深深不值!
“说,东西在哪里?”
“不在我这里,都被方氏拿走了…”林老太爷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端了几十年的架子,没想到架子有一天会倒,暴露他苦心遮掩的本来面目。
“你居然把发妻的东西交给一个妾室!”
怪不得那两样东西会在林素素手里,原来如此!
谢让看出苏离眼中的杀意,轻轻摇头。
这丫头一向冷静,今夜为何心绪大乱!那个冷木兰前辈,真的只是她无意间得到的手札之主而已?
他手中的剑紧了一分,吓得林老太爷惊恐大叫。
“别叫!我问你,除了和二皇子有来往,你们和京中的荣归侯府是什么关系?”
“…并无。”林老太爷两腿发软,他是真的怕死。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他还没有过够。
“再不老实回答,我手中的剑可没个准头。”
谢让的威胁让林老太爷根本来不及思索,忙回:“我说,我说…我不认识什么荣归侯府,是方氏…方氏以前说过她是荣归侯府世子夫人的大丫头…”
苏离脸色一变,以方氏的年纪,那个荣归侯府的世子夫人应该是祖母。
她记起一事,祖母提到过出嫁前,曾经发放了一个大丫头,还了对方奴籍。因为祖母发现那个大丫头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意,比自己这个真正的嫁娘还要兴奋期待。
那时候杜氏是将嫁的姑娘,心里满怀对未来婚姻的憧憬,哪里能容得下一个对自己未来夫君有别样心思的丫头。所以出嫁之前,杜氏还了那大丫头奴籍,让其归家。
原来那个大丫头,就是方氏。
他们全家人的灭门之灾,竟是这样的原因。
苏离眼里的寒光已经凝结成冰,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乎乎的药丸,递给谢让。
“让他吃下去。”
林老太爷拼命摇头,“我是你外祖父,你不能…不能这么做!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赶走你外祖母,是方氏…都是那个贱人,她想当正室夫人,是她逼走了你外祖母。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去找她!”
这个男人,真是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她给了谢让一个眼神,谢让立马心领神会。
“怕什么,我们有解药。只要你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自然会给你解药。”
林老太爷不信这话,但是由不得他选择,药丸已经进了肚子里。他想呕出来,脖子上的剑又近了一分,他吓得不敢动作。
“没用的,这毒入口即融,你是吐不出来的。”
“你…你们…”
“别费心找你的好孙女解毒,我敢给你下这种毒,就敢肯定她解不了。”
林老太爷最后的侥幸没了,像一只瘪了的水囊。
林宅很静得诡异,像是陷入某种沉寂中。苏离没有去找方氏,她站在空旷处,像死神一样审视着这个凤城最大的仁善之家。
如果林家人一直受人尊敬被人称赞,那才是公道两次最大的讽刺。就算不为外婆,不为他们全家,她也不能放过这样的积恶之家。
林修竹和方氏,比之苏洮和许氏,更让人憎恶。
她突然回头,看向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