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素说不出话了,直直栽倒在地。那些她如数家珍的中毒之症,一样样对应在她身上。她出不了声,身体动不了,这样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人绝望。
涣散的瞳仁中,倒映出一张霜雪芙蓉般的脸。
苏离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七窍流血,看着她全身胀紫,看着她气绝而亡。她生前害死那么多人,死了也无法抵消那些罪孽。
曾经苏离觉得对于恶人而言,生不如死才是最大的惩罚。如今她忽然明白,像林素素这样的极恶之人,永远不可能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不停害人。
所以林素素一定得死。
这是苏离第一次杀人。
“谢公子,你杀过人吗?”
“杀过。”
“你杀的都是什么人?”
苏离问完之后,自嘲一笑。
谢让是四皇子的人,他杀的当然是四皇子的敌人。那些人无关对错,无关善恶,只因立场不同而已。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来动手。”
“不用。”
“拿人钱财,□□,我可不想被你白白养着。”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你自己清楚。”苏离冷了脸,“有些话不是随便说的,你倒是说得痛快,却不知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就算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已经把林素素当成一个死人,也不行。
她大步朝前走,有意和谢让拉开距离。
“我说的都是真话。”谢让呢喃着。
生平第一次,苏离痛恨自己的太过灵敏的五感。如果她耳钝一些,她就不会听到这句话,也就不会刹那间心跳骤变。
谢让喜欢她!
她发现自己居然不讨厌,甚至生出一丝窃喜。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一个男人,油嘴滑舌不着调,声名狼藉不正经。还从事着天底下最见不得光的职业,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还有他身上的毒,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今年。
理智告诉她,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有可能,她应该避得远远的,像避瘟神一样。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若是将来谢让的毒能解,她愿意吗?
这个问题她暂时无法回答自己,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再次来到林修竹的书房,里面一片漆黑。
无论外面守了多少家丁,对她而言都是形同虚设。一小包药粉挥洒在空气中,那些人缓缓倒在地上。
谢让已经跟上来,快她一步开门。
她屏住呼吸,果真在混杂的空气中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头天晚上她情绪太过不稳,忽略了这一点。
这种气味不是死物散发出来的,而是活物才有的气息。林老渣男的书房里,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循着气味,她锁定了书桌后面的那排书柜。几乎在她皱眉研究书柜的时候,谢让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
这些奇门机关,苏离没有接触过。
但对谢让而言,却是寻常。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就找到了机关所在。随着他旋动书柜上的某个摆件,厚重的书柜如两扇门一样分开,露出黑洞洞的密室。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而是谨慎地躲在书柜的两边。密室时有微弱的呼吸声,有着独属于人类的气息。
里面有人!
第57章
那人的气息微弱,几乎微不可闻。
谢让问了两遍你是谁,里面的人都没有回答。确定对方没有攻击性之后,他示意苏离别动,自己一人进去。
很快他就出来了,背着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有些勉强。
疤痕遍布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还有两条断腿。这哪里还能是一个完整的人,说是半人半鬼也不为过。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目光却让人觉得温暖。他在看苏离,看得很仔细,眼神慈祥,泪光中带着欣慰。
苏离看着他,鼻头不知为何发酸,“你是谁?”
“我是林修竹。”
他是林修竹!
“你…你说你是林修竹?”
她猛地看向谢让,谢让轻轻摇头。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他这是在告诉她,他此前确实调查过林家许多事,但对此事一无所知。
两个林修竹,谁真谁假?
几乎不用想,苏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外婆是多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上林老渣男那样的男人。之前她替外婆不值,从没想过林老渣男会是冒牌货。
她忽然记起一件事,小时候她和外婆住的院子只种了木兰,并没有种竹子。后来有一天,外婆望着院子另一边的空地出神,她问外婆在想什么。
外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一个人,为什么会前后判若两人?”
她记得她当时的回答,“可能是人格分裂,也可能是身体被别人给占了。”
她还记得当时外婆听完这句话,那种似喜似悲的表情。恐怕那个时候外婆才想到,自己所嫁之人和那个带了小妾回来的人不是同一人。
好像就是第二天,外婆就在院子的一侧种了竹子。
林修竹其实头天晚上听到了他们和林老太爷的对话,当时他就明白这些年那人一直在骗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想过木兰已经不在人世。好在看样子宝瓶应该嫁了人,过得还不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发现不知从何问起,
苏离也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谢让打破沉默,问林修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修竹告诉他们,他并非林家的亲骨肉。养母不会生养,他是从外面抱回来的。那人是自己的双生兄弟,他贩药材时无意间遇见,这才知道自己并非林家的亲骨肉。
因为血缘关系,他虽然不喜欢那人的行为举止,却也没有太过防备。没成想那人存了取代自己的心思,竟然对他下药。他醒来时,双腿已被生生砍断,脸也划得血肉模糊。那人还用木兰和宝瓶的性命威胁他,逼使他不得不配合。
那人与自己同胞双生,生得极像,声音几乎也是一模一样。那年他外出近一年,一年的光景胖瘦难料。那人还故意受伤,让人以为性情有所改变是因为受伤之故。如果不是那人不通文墨,大字不识一个怕露馅,他只怕也活不到今天。那人为了遮人耳目,每每需要出具什么文书时,都会让自己代笔。
所以这些年来,没有人发现那人不是自己。
苏离听得心都要裂开,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可怜林爷爷和外婆,一辈子就这样生生被人拆散。
如果外婆知道林爷爷受的苦,不知该有多伤心。
这时谢让上前一把背起林修竹,对苏离道:“有人来了,快走。”
苏离顾不得其它,紧随其后。
林修竹急得喘气不匀,“你们走,别管我。他发现我不见了,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正好,我也不会放过他!”苏离道:“他可威胁不了我,我可厉害了,外婆还夸我比她还厉害。”
林修竹眼里的焦急变得慈爱,想到那个淡雅如兰的女子。能看着这孩子长大,木兰应该走得没那么早。
他不再说什么,欣慰地看着苏离。
三人出了书房,远处可见有人举着火把,声音嘈杂。
苏离想,可能是有人发现林素素死了。
这样的大恶之家,从根到枝都烂透了。
两人没把林修竹背回客栈,客栈人多眼杂,他们不想节外生枝。夜色中,尽管他们没有商量也没有交流,却能默契到朝同一个方向前行。
那是林家的老宅。
冯秀才还没有睡,坐在屋外望着天。
天很黑,没有星月。
方氏被带走时,他就混在人群中。他听到那些议论声,他知道自己多年冤屈一朝得报,死后也有脸去见爹娘了。
但是他还有些不甘,林修竹为什么能摘干净?
他不信方氏做那些事的时候,林修竹一无所知。如果没有林修竹的默许,姐姐就不会死,外甥也不会死。
外面传来敲门声,他听到那丫头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跑过去开门。等到人进了屋,他才看清来的不止苏丫头和谢小子,还有一个怪物一样的人。
“丫头,你们这是…”
“小成子,是我。”
冯秀才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怪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
“我是你林大哥。”
林大哥!
林大哥,不是在林宅活得风风光光吗?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这个称呼,他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
冯秀才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怪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没有一丝曾经的样子,但是这样温和的眼神却与记忆中的重叠。
苏离简单将真相说了一遍,听得冯秀才跪在林修竹面前。他一边哭一边捶地,老天爷为什么如此无眼,林大哥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那样的恶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得以前的林大哥和后来的林修竹不是同一个人,原来他们真的是两个人。同母的双生子,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叫人辨不出真假,所以那个人才会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林大哥,林大哥,你……你受苦了。”他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发现,若不然林大哥也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
林修竹的目光无恨无怨,极为平静。这么多年的幽禁岁月,早已磨平了一切。能重见天日,还能知道木兰的消息,他已经心满意足。
经年重逢,劫后余生,他们有很多话要说。
谢让轻声告诉苏离,人在这里很安全,他会让人守着。苏离不怀疑他的话,他手底下应该有几个能用的人。
风吹着竹林,竹叶沙沙。
苏离想,如果外婆真的泉下有知,定会如这竹声一般呜咽痛哭。她双拳紧握,极大的愤怒驱散第一次真正动手杀人的不安。
有些人,实在是该死。
有了林爷爷这样的铁证,林老渣男的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林素素的死在他们有心安排下,很快传遍凤城。前有方氏在先,百姓对于林素素表里不一的事实接受得极快。在他们还没有从这波热议中缓过劲来时,又传出一个惊天大秘密。
现在的林老太爷是个冒牌货!
林老太爷被押上公堂,凤城可谓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少全挤到衙门口,人人都想亲耳听一听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闻。
林家老宅附近的许多乡亲们都来作证,冒牌货早年急着搬走就是怕露馅。别说是回答问题,他连那些人都认不全。
凤城的城守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就算他想倒向二皇子,在如此铁证面前也保不住林老太爷,何况林素素已死,他没有必要为了二皇子的一颗废棋得罪太子殿下。
严刑之下,林老太爷哪里受得住,自然是如实招供。
他原本姓王,名王有田。
王有田是个游民,成日里偷鸡摸狗不着调,偶尔得了几个小钱,不是喝酒就是与寡妇娼妓厮混。遇到林修竹之后,他心里渐渐生出不平衡。觉得若是当年被抱走的是自己,那么自己就是有头有脸的林公子。
他生了歹心,谋划许久之后得手。得手之后,他在外面很是风光了一阵,结识了心比天高的方氏。
为怕被人认出,他第一个要赶走的就是林修竹的妻女,接下来暗中弄死了林父。为了怕被乡亲们看出破绽,他搬离了林家老宅。
后来的事正如之前传的那样,娶冯氏是图丰厚的嫁妆,后来在方氏的枕头风下,对冯家的产业生出觊觎之心。冯家的事确为方氏所为,但他从头到尾都是默许知情的。就连冯氏的儿子之死,他也由着方氏。
人群一阵哗然,这恶人好毒的心。
馄饨摊的老汉也在人群之中,听着听着拍着大腿痛骂。
“怪不得我说修竹大哥后来怎么变了,原来是个冒牌货!”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我就说怎么变得眼高于顶了,见人也不打招呼,却不想不是原来的林公子。”
“他们卖的药会不会有问题,我怎么觉得我越是吃他们家的药,病就越重…”
“这还真保不齐,你没听人说那个林大姑娘是个毒女,她哪里会治病救人,她只会下毒害人。我得赶紧找个大夫瞧瞧…”
“天杀的,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一家人,亏得我们以前还觉得他们是大善人,呸!”
苏离和谢让也在人群之中,他们听着百姓们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由自主相视一眼。
这世间是非公理,谁能说得清楚。
冯秀才作为苦主,听着这样的供词几度崩溃。他怀疑的没错,从那人上门求娶姐姐开始,他们就盯上了冯家的产业。他只是没想到这个恶人是披着林大哥的皮,还害了林大哥一家。
证人之中,有一位少年最为眼生。他微低着头,隐约可见半边脸上大块的淡紫色胎记。那少年站出来的时候,还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少年跪在地上,自报姓名籍贯,陈述冤情。
冯秀才嘴唇不停地发抖,“你…你说你是林为明的儿子,那你是?”
第58章
长生抬头,脸上淡了许多的半边胎记依然有些触目惊心。他的眼中全是泪水,望着眼前的老人说不出话来。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但是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一出生就被带离凤城,跟随养母颠沛流离。养母去世后,他只能是乞讨为生。他一直谨记养母的话,这辈子都不要回凤城,也不要寻找自己的亲人。
如果不是姑娘和公子,他根本不可能回来。
他既然回来,那就一定是为祖母和父母报仇!不需要其它的证据,他自己就是母亲被害的铁证。
当年父亲病故时,母亲恰好有孕。林家人以怕母亲丧夫之后忧思过度为由,将母亲送至庄子上。母亲心细且略通药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的饭菜中被人下毒。无奈她被看管极严,根本不可能给人送信,也无法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