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为何。”荼靡沉默片刻，决定开门见山，“师父，我是个半仙，对么？”
仙翁道：“你听何人所说？”
“不必谁人来说，我自己便可察觉。”荼靡倏而有些激动，目光灼灼，“为何我没有父母？为何师门中别的兄弟姊妹，几百上千年也参不透的法术，我却能轻易学会？为何别的凡人妖物挨上一记雷劫便会灰飞烟灭，我却可安然无恙……”
“雷劫？”南海仙翁的眉头动了动，忽而打断，“你上次用来开启通天鉴的雷胆，骗为师说是找黑市买的，其实是你自己去受雷劫得来的么？”
荼靡张了张口，知道此时再撒谎无异，道：“正是。”
“胡闹！”南海仙翁沉下脸，手指一抬，将白玉芰召到面前。
可无论他如何念咒，白玉芰的花瓣都紧闭不开，无所反应。
南海仙翁的脸上浮起一丝愠怒，继而变为无奈。
“是我糊涂了。”他目光深深，“白玉芰既然已经认了你，自然会顺着你的心意，一道来瞒我。我用它来看着你，结果不过是成了睁眼瞎。”
荼靡咬了咬嘴唇，道：“师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肯告诉我？”
南海仙翁“哼”一声，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
“随为师来一趟。”他掸了掸拂尘，转身朝屋外走去。
荼靡没想到，南海仙翁带她去的地方，是玉阙。
池明迎出来，向仙翁一礼：“恭迎师父。”
仙翁道：“将通天阁打开。”
池明露出讶色，瞥了瞥仙翁身旁的荼靡，随即应下。
玉阙高有三十三层，通天阁在最高的一层，里面放着的正是通天鉴。
荼靡不是第一次来。上次，她做贼一般偷偷摸摸，靠着变化之术伪装成一只蝴蝶，才得以躲开池明的眼线，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去。
可事情败露之后，仙翁在通天阁四周加了禁咒，荼靡再想如法炮制便没了指望，只得另寻他途。
如今，看着通天阁那两扇被自己视为一生死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荼靡忽而有些踌躇以来，不由地望一眼南海仙翁。
仙翁并不多言，只缓缓迈步入内。
正中，一块白玉八卦台伫立这，通天鉴就悬在上面。镜面光润，平整如水，却白茫茫一片，照不出任何人影。
仙翁是上仙，也是通天鉴名正言顺的拥有者，自不须雷胆之类的引子。
只见他走到宝物面前，将拂尘一抖。
通天鉴如回应一般起了变化，虚空的镜面光华流动，如极光云霓。
南海仙翁看向一脸犹疑的荼靡。
“不是一直想再来探询么？”他说，“上前来，有话便问吧。”
梦寐以求的事忽而成真，荼靡至今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看了看仙翁，心砰砰跳着，脚下仿佛踩着棉花。
她走到通天鉴面前，看着里面的瑞光，定了定神。
上次，她问通天鉴，自己的父母是谁。
通天鉴给出的答案云里雾里，只现出了她出现在山门之时的模样，让荼靡全然摸不着脑袋。
“我从何处来？”她开口问道。
通天鉴里的瑞光褪去，转而变成一片混沌的颜色，沉沉的乌云仿佛被无形的手搅动着，打着转，里面裹着明灭不断的电光。
荼靡正盯着，忽然，又看到了伏龙仙山的模样。
一只襁褓放在山门之前，婴儿大声啼哭。
所见一切，与上次一模一样。
荼靡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
她沉不住气，忙又问：“我是谁？”
通天鉴里，重新变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未几，襁褓里的婴儿在山门前啼哭。
荼靡瞪起眼睛，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问道：“我父亲是谁？”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婴儿……
“我母亲是谁？”
乌云密布……
荼靡还想再问，那通天鉴里忽而黯淡下去，未几变作一片白茫茫的虚空模样，再无半点光彩。
她怒不可遏，上前将它从八卦台上拿起来，晃了晃。
可通天鉴如死物一般，再无反应。
荼靡还想再晃，南海仙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身后传来：“如今，你该明白，为师为何不让你来看。因为你看了也无用。”
第二十三章 身世
手顿住。
荼靡转头望着南海仙翁，神色惊疑，不可置信。
通天鉴是上仙们合力铸成，乃是公器，不会被任何私欲操纵。
换言之，即便是南海仙翁，也无法用它来欺瞒荼靡。
荼靡放下通天鉴，只觉有些恍惚。
“师父从不与我谈论我的身世，也不让我来看通天鉴，是因为我本就来历不明，连通天鉴也不知道么？”好一会，她喃喃道，先前的期望已经化为一片灰败，沮丧之际。
南海仙翁看着她，神色平静：“为师不与你谈论，自有为师的道理。不过事已至此，你首先须得明白，通天鉴乃天庭重器，知万事万物，为何竟有通天鉴不知之事。”
荼靡望着他，不明所以：“为何？”
“通天鉴里问不出之事，只有两个可能。”南海仙翁缓缓道，“一是此事出在通天鉴铸成之前，一是做下此事之人，有瞒过通天鉴的本事。”
荼靡闻言，目光微微一亮。
通天鉴已经铸成数千年，而她出生在十八年前，自不会生在通天鉴之前。
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第二个。
“通天鉴这等重器，竟有人能瞒过它么？”
“自是有。”南海仙翁淡淡道，“譬如厄逆。”
听到厄逆二字，荼靡一惊。
天生万物，有好生之德。天庭统治三界，手握万物兴衰，有严厉的一面，自然也有慈悲的一面。
就算是魔族那样胆敢造天庭的反，被视为罪恶滔天的精怪，在天庭看来也就是些活该被天打雷劈的孽障，够不上死敌。
而所谓的厄逆，则是天庭真正的死敌。
比如，白凛的父亲，上神靖厄天尊。
以及那些跟随他一道，在天庭中挑起大战的神仙。
“师父之意，我的父亲或母亲，有一人是厄逆？”荼靡只觉心头怦怦直跳，“他们不是早已经被斩尽杀绝了么？”
南海仙翁摇头：“不然。当年那场大战，靖厄天尊纠集起了几乎半个天庭的仙人人，即便失败，天庭也不可将他们都剿灭。那些失败的仙人，有的被打入地底，有的放逐出三界之外，在混沌中受流浪之苦。不过这些人，都无法回到三界之中诞下半仙。”
他说着，目光深远：“只有一小群仙人除外。他们成功逃脱了天庭法网，遁入凡间，隐姓埋名。”
荼靡盯着他，紧问道：“师父之意，我的父母，可能出于这些遁世的仙人？”
“正是。”仙翁道，“你可知，通天鉴当年铸成之时，为了获取神力，曾滴入了一滴上神的血？”
“知道。”
“可知那位上神是谁？”
荼靡怔了怔，即刻悟出了答案：“莫非是靖厄天尊？”
“正是。”南海仙翁道，“通天鉴既是融合了靖厄天尊的神力所创作，自然也受靖厄天尊意愿约束，故而天庭每每通天鉴追寻这些靖厄天尊的旧部，皆一无所获。也是因此，天庭不再信任通天鉴，令为师将它收到玉阙中来。”
荼靡了然。
竟是这样。
她定了定心神，道：“如此说来，这世间如我一般不为天庭所知的半仙，其实也有不少？”
“非也。”仙翁道：“即便通天鉴无用，天庭对厄逆的追捕，仍一向不遗余力，每年都有人被捉回天庭处置。他们光保命便已经用尽全力，一旦留下后代，更易被天庭察觉，追踪而来。故而为保万无一失，他们会将诞下的婴孩杀死。”
荼靡不可置信。
“那我……”
“你的父母虽为厄逆，但仍心存善念，想保你一命。”南海仙翁道，“故而将你送到我这山门里来，”
这话，让荼靡一振。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望着仙翁。
“师父……”她结结巴巴，藏着几分兴奋，“师父知道我父母是谁？”
南海仙翁注视着她，少顷，长长叹了口气。
“为师与你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你明白一事。”他神色严肃，“你的身世，万不可让人知晓。否则，便会辜负了你那至亲之人，明白么？”
荼靡知道他的意思。
半仙作为万物中最不入流的异端，本就不容于天庭。何况是厄逆诞下的异端。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不但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师门。
“弟子明白。”荼靡道。
南海仙翁不多言，拂尘一抖。
一样物什忽而落在了荼靡面前。
她接住，看了看，认了出来。
这是通天鉴中看到的那包裹着他的襁褓。
展开来看，上面颇是素净，只在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紫花。
她怔了怔：“这是……”
“这是紫英仙人之物。”南海仙翁道，“你该知道她的事。”
荼靡定定地望着他，瞠目结舌。
——“你我本就在一条船上，不是么？”
蓦地，她想起了白凛的话。
*
第一重天上的宝霄城，坐落在云层之上，无日夜四季，琼楼玉宇伫立在碧空云海之间。
它是九霄中最低的一层，也是天庭中离凡间最近的地方。
虽然下界的人不能见到，但无人不知道它的名字。
因为天道宫就在这里。
三界众生，从生到死，都由天道宫掌管。
而如果谁想超脱生死，修炼登仙，或者触犯了天条，那么更加归天道宫掌管。
故而，天道宫最出名的就是刑狱。无论仙凡，只要触犯天条，便会有幸得到来自天道宫的天谴。
坐镇天道宫的，便是天庭中仅存的两位上神之一，阳钧真人。
白凛回到天道宫的时候，北斗星君已经在宝霄城的天门处等候。
看到他，北斗星君似终于松了口气，却随即将他狠狠瞪一眼。
“下界灭个魔头，怎去了那么久？”他说，“方才天道宫那边还遣人来问，我好不容易应付过去，你再回来迟些，只怕他们疑你又闯什么祸，要去禀报阳钧真人了。”
白凛淡淡道：“有噬心咒和镣铐在，他们能担心我做什么？”
北斗星君瞪他一眼：“那也不能去得太久，莫忘了天庭有多少人盯着。阳钧真人在法坛上讲道，你先去候着，见他一面再回府去。”
白凛应下。
北斗星君随即招来天马云车，载着白凛朝宝霄城深处飞去。
天道宫就在宝霄城的正中，白凛来到时，只听钟磬齐鸣，天庭仙人们已经奏起了韶音。
阳钧真人身着法衣，在一众仙人的恭送之下，回到了他的宝殿上。
宝殿伫立在宝霄城的最高处，瑞光萦绕，服侍阳钧的仙官和仙娥们见到白凛来，皆纷纷行礼。
第二十四章 镇狱
阳钧真人看到白凛，向他问起此番下界的事。
白凛一一答来。
“天官向我禀报，说凡间出了一场大战，百里之内，山林尽皆被毁，原来是你破了那万灵幡？”阳钧真人端坐云台之上，缓缓问道。
“正是。”白凛道，“魔族追杀魔头昊海，在人间大开杀戒。天道宫察觉之后，派弟子下凡镇压。魔族不敢退却，使出了万灵幡，弟子情急之下，用出了神力。此事虽了，但毕竟触犯天条，弟子特来向真人禀报。”
阳钧真人看着白凛，目光深远：“如此说来，你当时定然受了禁咒惩戒。”
“正是。”白凛坦然道。
阳钧真人抚了抚长须，微微颔首：“万灵幡乃魔族宝器，落雾山大战时，曾重创天兵，乃一桩心病。你将其毁坏，于天庭乃大功一件，天庭会酌情将你的刑罚减轻。”
白凛一礼：“多谢真人。”
“那昊海如何了？”阳钧真人又问，“可曾将他拿获？”
“万灵幡毁坏之时，百里之内毁天灭地，凡生灵皆不得幸存。”白凛道，“弟子亦因力竭昏迷，许久才苏醒。那昊海，若不曾被万灵幡吞噬，也定然已死于大劫之中，尸骨无存。”
阳钧真人了然。
他又问了问大战的细节，白凛一一道来。
辞别之时，白凛正要离去，阳钧真人忽而将他叫住。
“白凛，”他神色严肃，“你与我一样，亦为上神。既为上神，便有维系天地正道之责，过往之事，不可再去纠缠，明白么？”
白凛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光。
“弟子明白。”他向阳钧真人一礼，退了下去。
*
天道宫掌管刑狱，自然就有天牢。
这天牢，在宝霄城之下。冥界地狱有十八层，天牢也有十八层。
但在凡间，很少人知道天牢还有第十九层。
自从白凛被罚到天道宫镇狱，此处就是他的居所。
作为上神，即便是镇狱，此处也修得颇是堂皇。
悬圃上的腊树，千年发芽，千年成树，千年成蜡。一支支悬圃蜜蜡，以及来自东海的夜明珠，千灯万盏，将这宝霄城的最低处照得似白昼一般，将千万年积攒的寒气驱散。
殿阁楼台，皆以白玉砌成，虽是不见天日的去处，但处处有芝兰玉树点缀，俨然与别处的天庭宫室无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