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过头,看了看一旁的长笛。此时此刻,它太安静,太像一根普通长笛了。
“你睡着了吗?”
长笛终于开口:“你听说过长笛需要睡觉吗?”
伊芙琳合起书,迟疑着说:“我……我想到刚才看到的书名。”
提取活人的灵魂,活人的灵魂能与死物契合在一起。
“嗯?”
“你以前是一个人类吗?”
“……”
“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长笛叹了一口气:“你的小脑瓜子里都想到了什么呀?我从出生开始,就被塑造成一根长笛。”
伊芙琳歉疚地说:“对不起。”
“没事。”长笛说,“你看书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
可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书房里壁炉烧得太温暖,毕毕剥剥的火星闻起来有股特殊的焦香。她想到雪豹,那只温暖的,松香似的猛兽。它是梅里特的宠物吗?它也居住在这间城堡里,还是会游荡在落满雪的庭院中呢?
还有长笛。难道所有的巫妖,都会在城堡里养一只聒噪的,脾气不太好的,但是能叹息着唱歌的长笛吗?
“你在想什么?”
伊芙琳摇摇头,“我想去看看别的书。”
然而她将书放回去之后,握着长笛去了别的房间。“一直坐在那儿,会有点想睡觉。”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实在看不下去,只能这样掩饰。
长笛接受了这种借口,并兴致勃勃地提示:“那我带你去听童谣吧。”
它指点着伊芙琳,出门左拐,然后推开旁边的门。那是一个相对要小很多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千疮百孔的旧沙发,和一个陈旧的布谷鸟钟。
伊芙琳把长笛放在沙发上的时候,它很嫌弃地吐槽了沙发上的破洞:“都是雪豹抓的,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
“啊。”
“他把快乐弄丢了,心情就没怎么好过,特别是在这个房间里。”长笛提高声音,“别管他了,布谷鸟钟,快醒醒,城堡里来了一个小客人。”
伊芙琳往布谷鸟钟望去。它悬挂在墙上,整个钟身都由橡木雕成,然后再被漆上不同的颜色。它的体积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中央的表盘却只有十来吋,剩下的位置都是各式各样的小装饰,比如城堡的石墙,静止在雪原上的星星灯,用魔法种下松树的巫妖,站在阳台上轻抚长笛的金发女孩。
秒针慢慢地走,从十二点方向的女孩转向三点钟方向的飘窗,从六点钟方向的冰冻喷泉转向九点钟方向的雪豹雕塑。当它重新回到十二点时,时针与分针也在同一个地方重合,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了阳台。
仿佛起了一阵风,雪花和星星灯在冰原上漂浮。女孩举起长笛,一小段圆润的,细腻的,玻璃似的乐音从布谷鸟钟的内部传出。布谷鸟钟的房顶上裂开了一个口,一只小布谷鸟从缝隙里飞出来。它尖声唱道:“千万要小心梅里特•马洛伊的城堡——”
长笛喃喃地说:“我的小爱玛已经再也没法吹笛子了。”
“——那里也许有舒适的床铺与暖和的衣裳。”
“我们当年就应该天天唱这支童谣给她听。”
窗外寒风怒号,伊芙琳打了个寒颤,把手缩回衣服里,用指尖揪住毛绒绒的里衬。布谷鸟声音又尖细又凄厉,听起来像一个哭泣的冤魂。
“当你放松警惕之后,冰原将会成为长眠的故乡。”
啪。
布谷鸟缩回城堡里,笛音在破旧的房间里散去。钟上所有的魔法都消失了,万物重归沉寂,唯有秒针继续转着,慢慢的,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长笛躺在伤痕累累的沙发上,没有说话。伊芙琳觉得它每一个音孔里,都流淌着伤心。她跪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小心地碰了碰长笛的笛尾。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长笛才低哑地开口:“别想太多,这又不是你的错。”
“爱玛,”她轻声问,“就是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孩吗?”
“是呀,”长笛叹息着说,“她活着的时候,头发跟你一样好看,金灿灿的,就像极夜里的阳光。”
“啊。”
“后来她成了地窖里的骷髅,事情全都不一样了。布谷鸟钟发了疯,没日没夜地唱奇怪的歌。后来被梅里特教训了一顿,终于老实了,只在整点的时候才发出一点声音。我还以为,它看到你之后,能……能正常一些。”
“对不起。”
“别道歉呀,小灰姑娘,这明明是布谷鸟钟自己想不开。”
“可是……”
长笛说:“而且它也没唱错,巫妖的城堡可不是活人能够久居的地方。”
伊芙琳偎依在沙发边上,小声地问:“那我算是活人吗?”
“当然算啦。”
“这样呀。”
“所以啊,”长笛惆怅地说,“在你离开之前,还是抓紧时间多读几本书,或者多听几次童谣吧。有些东西会一辈子都留在你的潜意识里,就算忘记了,也能受益终身。”
“嗯。”她说,然后想着那盏映满了离别的二十面体风灯,沉默了良久。
吃过另一餐饭之后,他们又回到二楼。因为都沉浸在各自的心绪里,气氛有些沉闷。长笛没有留心看路,于是伊芙琳便不小心推开了错误的房门。
房间里全是标本,白熊白象,雪兔雪狐。还有火焰凝固在花蕊末端的干花,永远保持着展翅的姿态的鹦鹉。所有的动物植物看起来都栩栩如生,却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伊芙琳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走进去。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梅里特为爱玛设计的游乐场。”长笛说,“那时候这些动物植物还都是活着的,我们得在门口布置许多魔法,才能防止它们从房间里逃跑。可是没过几年,就一个个快不行了,只能做成标本。”
“那爱玛呢?”
“爱玛是个傻孩子,怎么也不愿离开。好吧,梅里特也不想让她走,她毕竟还那么小,怎么能一个人扛过城堡外的黑暗和冰原的寒冷呢?可是他拖了好多年,用尽了所有办法,还是……唉……”
伊芙琳收紧了握着长笛的手指,犹疑着问:“我之前听梅里特提到过,他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妹妹。”
“就是爱玛。”
“啊。”她想,难怪。
因为长笛不爱听她说抱歉,所以伊芙琳只能提议先回书房继续看书。长笛答应了,但是就连嗯的声音都是闷闷不乐的。她从书架上随便取了一本书,然后惴惴不安地问长笛要不要一起读。
“要是你在这儿陪着我会很闷的话,我念书给你听也可以啊。”她说。
“没关系的,伊芙琳。”长笛说,“你看书吧,我自己缓缓就行。这么多年过去,早该习惯了。”
于是她只好把长笛放在地毯上,自己坐在壁炉边,展开那一本又厚又重的书。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把书页映成温暖陈旧的昏黄色,像松香。巧的是,这恰好就是一本讲松香用途的书。
最早制造并使用松香的,是米利都人,他们用来做燃料引火,或者制造成油灯。后来传入以弗所后,当地的法师发展出了别的用途,比如用来造纸,造画法阵的颜料,入药,以及涂抹弦乐器的弓毛。
窗外忽然有电光乍现,划破黑暗。伊芙琳抬起头。雷鸣如车轮声般滚过,隆隆的回音中,她觉得自己依稀听到了野兽的嘶吼声。
“别走神。”长笛说。
于是她低下头继续看。以弗所商人将松香贩卖到世界各地,甚至跨越了冰原。值得一提的是特罗泽城,那座位于北地的城邦拥有独特的丧葬风俗。人们用松香取代了原本的防腐香料,涂抹在尸体的身上,并坚信死者的灵魂能因此而永不腐朽。
风声更大了,砰,仿佛有一扇窗被吹得砸在窗棂上。伊芙琳咬住下唇,隐隐觉得不安。因为在这种黑暗中,城堡的所有门窗都理应是关死的。
“我要不要出去看看?”她放下书问。
长笛说:“别闹,梅里特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真的?”
“如果他都处理不好,你出去也没用啊。”
说的也是,伊芙琳只好忧心忡忡地的重新打开书页。可看了一会儿,四周虽然安静了下来,她依然觉得心神不宁,于是找了个去洗手间的理由,走出了书房。
地上有半干的血迹。
【告别04】
伊芙琳屏住呼吸,静静地走过去。血从走廊的这一头蔓延到另一头,有时呈现出飞溅的形态,有时则被野兽的爪子踩过,在地上印成一朵朵鲜红的,带着松香味的梅花。
“长笛。”她说。
“怎么了?”长笛在书房里高声应道。
她跑回去,抄起长笛,带着它来到血脚印的边上,举着它说:“你看。”
“哦,”长笛说,“不就是雪豹受伤了嘛。”
伊芙琳问:“现在城堡里还有危险吗?”
“应该没了吧,怎么了?”
“我得去看看它。”
长笛没有说话。
伊芙琳执拗地说:“当初是雪豹把我从黑暗边缘背了出来,如果城堡已经不危险了,我想去看看它伤得怎么样。”
长笛叹着气说:“去吧,我给你指路,他应该在地窖里待着。”
他们穿过一楼的大厅,沿着血迹,在昏暗的楼道中向下走。越往下,血腥味和松香味就越浓郁。伊芙琳借着墙上摇曳的烛光,摸到了地下室虚掩的门。她在门口犹豫着,最终轻轻地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板。
里面一片寂静。长笛说:“我觉得你可以直接进去。”
伊芙琳稍微用力,门就被推开了。
地窖里没有灯光,只有隐约的野兽呼吸的声音。伊芙琳心想,我得拿点照亮的东西。于是她转过身,踮起脚,从墙上取下一盏烛台。
比起城堡的其他地方,地窖显得大而空旷,伊芙琳一走进去,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顺着血迹,她走到一张白色的小床前。小床上躺着一个骷髅骨架,雪豹趴在床边,靠着小小的骨架,呼吸微弱,昏睡不醒。
床下有一滩鲜血。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烛台放到墙角,凑过去观察雪豹的伤。伤口在胸腹与左前肢之间,又长又深,皮毛翻起,血肉模糊。雪豹每一次呼吸的时候,都有血从伤处渗出来,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长笛小声说:“回去吧,挺恶心的。”
伊芙琳震惊于它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摇了摇头:“可是它还在流血。”
“反正又死不掉。”
“总要止血啊。”她声音颤抖着,“之前我见过的大人都说,动物跟人一样,失血过多的话,真的会死的。梅……梅里特在吗?”
“不在吧。”长笛敷衍道,“你找他做什么?”
“绷带和伤药。或者你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吗?”
“城堡里没有这种东西。”长笛说,“就算有,也好几百年前就过期了。”
浓重的血腥味令她头有些晕,伊芙琳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她忽然想到,对了,书房里有一本疗伤魔法大全。在这种情况下,试一试总比坐在地上束手无策好。
“等等,你要去哪儿?”长笛问。
她往回跑去:“我很快就回来。”
伊芙琳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在书房里找到那本书,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路过小房间的时候,她听见了布谷鸟钟发出凄凉的笛声。整点了。她把钟声抛在脑后,顺着楼梯一路向下。在黑漆漆的地窖入口处,她忽然想起来了。
那具苍白的骷髅骨架,应该就是爱玛吧。她的离开令城堡里的所有生命都如此心碎。
伊芙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走进地窖,然后把书摊开在烛台面前。她飞快地翻着书,跳过了所有阐述原理的部分,找到了长达两页纸的咒语。
为了确保无误,她拿起长笛,焦虑地问:“是这一段吗?”
“它是治疗魔咒没错,但……”
伊芙琳放下它,双手合握在胸前,紧张而小声地念了起来。特维拉人自古便没有信仰,也不做祷告。但她将这段咒语念得比所有信徒都要虔诚,因为想帮上点什么忙,想让雪豹快点好起来。
空气中逐渐有魔法在涌动,像温暖的潮水,环绕在身体周围。把最后一个词读完之后,在伊芙琳虚握的掌心中央,传出了细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