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嗯了一声,又问:“为什么我找不到梅里特呢?”
“看到那片最深沉的黑影了吗?那就是梅里特。”长笛说,“巫妖是行走在人世间的不死生物,他才是最大的邪恶。”
那片黑影正在融进黑影的最深处,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伊芙琳听见了其他黑影的笑声,轻柔的,短促的,仿佛得偿所愿的窃窃私语。她忍不住喊出了声:“梅里特!”
所有黑影都在一瞬间回头。
“嘘,你被听到了!”
她咬住下唇,身体却变得像风筝一样轻。黑影从四面八方扑来,拽着她向下坠落。天旋地转,世界颠覆。风灯变得遥远,她身边只有风声与腐尸的气息。伊芙琳被呛出泪水,向越来越远的城堡伸出一只手。
“伊芙琳!”长笛喊道。
在纯粹魔力的视野里,它看起来就像一点摇摇欲坠的白光。伊芙琳想,我见过它,就在那盏回忆之灯上。
她想不了更多了。原罪们嗅到了鲜活的生命的味道,一拥而上。她被无数双手拉扯着,堕入深渊深处。
属于梅里特的黑影拦在了她的身前,他心口蓦地燃起一团火。那就像创始之初的第一缕光,长夜破晓后的第一个黎明。深渊发出了山摇地动的尖啸,万物轰轰烈烈地燃烧。伊芙琳睁大眼,在灼热的火焰里,看见了巫妖被烧成蜡泪的残缺的灵魂。
这一瞬的火光和点亮生命的温暖,在多年以后,依然出现在她每一个记不清细节的梦境中。
【告别07】
然后是漫长的昏迷,伊芙琳偶尔会恢复一点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躺在柔软的东西上,但是身体却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
“你还好吗?”她听见长笛问道。
“还不至于死。”
“是我的错,”长笛又说,“我高估了她灵魂的强度,不该让她接触深渊的这一面。”
“她太虚弱了。”
……然后又是深海一般的沉眠,伊芙琳挣扎了很久,终于重新浮出水面。
“什么时候天亮?”长笛问。
“很快了。”
“这次是谁负责送她走?我,还是布谷鸟钟?”
“你吧。”梅里特说,“她需要希望,而我不能轻易丢弃良知。”
她想举起手臂,最终只成功动了动指尖。一只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触感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睡吧。”梅里特说。
她再次陷入梦乡。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长笛对她打了声招呼:“小睡美人,身体好些了吗?”
伊芙琳坐起身,然后下了床。她慢慢地挪到窗边,将手放在玻璃上。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分不清哪儿是雪原,哪儿是天空。她呼出一口气,玻璃上立刻结了一层白糖似的霜。
“天亮了。”她说。
“是呀。”
“我该走了?”
“还不走的话,再过几天,你就会虚弱得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慢慢变成阁楼上的白骨。”
她把玻璃上的白霜擦掉,低落地说:“那我去找他们告别。”
出门往右转,第三个房间,就是布谷鸟钟所在的地方。伊芙琳和往常一样,在外面敲了敲门,听到旋律响起,便推门而入。
千万要小心梅里特•马洛伊的城堡
他每天都透过窗户向远处眺望
她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抬头望着小布谷鸟尖声歌唱。木头雕成的爱玛在落雪中吹奏长笛,笛音听起来清澈透明。松林沉默着地伫立,浮在空中的星星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等前一个旅人变成了地窖里的白骨
他就可以寻找下一个下一个迷途的羔羊
等最后的回音也散去之后,伊芙琳开口问:“梅里特说,你是他的良知?”
小布谷鸟站在屋顶上点头:“是的。”
“长笛是希望?”
“没错。”
“你们是命匣吗?”
“算是吧。”小布谷鸟说,“我们是他灵魂的碎片。只要他自己的灵魂还在,或者我们还在,他就不会被毁灭。”
伊芙琳想,原来是这样啊。
她问不出别的话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是这个世界上最单薄,最无用的东西。她戳着沙发上的海绵洞,终于开口:“我今天就要走了。”
“嗯。”小布谷鸟说,“再见。”
“再见。”
她没有起身,小布谷鸟也没有缩回钟内。寂静在房间里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它又说:“不论如何,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我可以碰一碰你吗?”伊芙琳问。
小布谷鸟又点了点头。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布谷鸟脑袋。它摸起来和别的松木没什么不同,一样硬得有些硌手。油漆也分外陈旧,灰扑扑的羽毛黯淡无光。
然而,这就是一个邪恶的不死生物的良知。
“没有生命能和巫妖长期共存吗?”
“没有。”
伊芙琳想,怪不得它要一直唱那首童谣。
“你走吧。”小布谷鸟说,“从城堡出去之后,随便找一个方向,一直走,不要回头。对了,记得带上长笛,只有它烧起来,才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它的身体里有发条在走动,嘀嗒嘀嗒,像心脏破碎的声音。伊芙琳觉得有什么东西坠到了自己的胃袋里,沉甸甸的。
“为什么一定要它烧起来?”她的声音在发抖。
小布谷鸟叹了一口气。
“你到了裂谷边缘,就知道了。”它说,“你看,所以我一直要唱那支童谣。漫无止境的孤独固然可怕,但告别却是一种更悲伤的死亡。”
“希望这座城堡再也不要迎接新的客人了。”它最后说。
伊芙琳依旧找不到巫妖。从阁楼到地下室,从书房到大厅。伊芙琳上上下下地奔跑,大声喊梅里特的名字。空荡荡的城堡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第三次经过卧室的时候,长笛把她叫住:“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小豌豆。当梅里特想躲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
“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可能是不想当面说再见吧。”
“这样啊,”她说,“那……我去餐桌上给他留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很不顺利,她咬着笔头,一边哭一边不知该如何下笔。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又被泪水晕染成一团墨色。真的糟糕透了。伊芙琳哭得抽抽噎噎,心口发疼,喘不过气。她想写些什么,留给那根聒噪的长笛,那座爱唱童谣的布谷鸟钟,那个将她从深渊边缘救出来的雪豹或者巫妖——但提起笔的那一瞬,她便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与他们告别。
因为她想活下去。这是一个八岁女孩在她这个年纪里能做出的最沉重的决定。
“亲爱的梅里特,”她写道,“谢谢你们。”
她感谢了城堡,感谢了每一个房间能随意推开的房门和紧闭的窗户,感谢餐桌上予取予求的魔法,感谢阁楼上的回忆之灯,感谢书房里暖烘烘的壁炉和满架子都是的书。当然还有长笛和布谷鸟钟,她说,一想到以后会忘了这一切,就非常难过。
她也反反复复地写了很多个对不起,为自己当初幼稚的试探和好奇心而道歉。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胆怯而不敢当场承认自己的错误。她会学着变得更懂事,更勇敢。“所以,我不能带走你的希望,”她继续写,“你已经对我够宽容,够耐心了。你的生命还这么漫长,要是希望也弄丢了,该怎么熬过去呢?”
“爱你的伊芙琳”。
留下落款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把信压在餐刀下面。她将兜帽重新拉起来,系好领口,鼓起勇气,推开城堡的木门。
长笛大抵是听到了动静,喊声远远地从楼上传来:“伊芙琳?我的小姑娘,你要出门了?怎么不带上我?”
伊芙琳擦干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
她按着小布谷鸟的指示,随便找一个方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白雪皑皑的庭院,来到松林边缘。每一棵树都落满了雪,纵横交错的树枝在雪地投下一大片蜘蛛网似的阴影。伊芙琳回头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城堡也被积雪染白了头发,成了一个年迈的静默的老人。那盏风灯漂浮在风雪里,散发出微弱的光。
“再见。”她低声说。
她走进松林里,寒风在枝叶间摩擦,制造出一连串凄厉的野兽般的尖啸。她捂住耳朵,继续往前走去。地势越来越高,又忽然降低。她总觉得松林里少了什么——然后她忽然明白了,少的是松香的气息。
梅里特已经看到了她的信吗?巫妖会像她想念他一样,不舍得与这个误入自己城堡的女孩告别吗?
树枝越来越密,遮住天空。她慢慢地,从白色的雪地走入混沌的阴影里。风从远处刮来,带着腐朽的血腥味。松林尽头的黑暗仿佛是深渊,又仿佛是她来时撞过的那块黑岩。
在黑暗的前方,有一只花纹斑斓的野兽。
“梅里特!”
伊芙琳鼻子一酸,向前奔去。
她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跤,又爬起来继续跑。这其实并不疼,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寒风刮过,这层薄泪很快便凝成了脸颊上睫毛边的冰渣。她低下头,把冰渣抹掉,哽咽着继续向雪豹的方向前进。
当伊芙琳第三次被积雪绊倒的时候,雪豹终于来到她身边,变成了巫妖。带着松香味的黑袍子当头罩下,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搂着梅里特的脖子,紧紧地,像一个小树袋熊。
“前面是裂谷吗?”她问。
“是的。”
“看起来像深渊。”
“那是深渊残留的碎片。”梅里特说,“深渊的主体平时就藏在裂谷之下。等到它们想猎食了,才会跑上来。”
“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跳过去。”
“太危险了。”
伊芙琳在巫妖的臂弯里摇头:“我一定可以。”
梅里特将她金色的额发拨到耳后,温柔地说:“那你试试,不行的话,我再来帮你。”
在裂谷的边缘,他将伊芙琳重新放下。前方就是像沸水一样冒着泡的深渊碎片,她得从蒸汽似的黑雾中跃过。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梅里特把黑袍子从伊芙琳的肩上取下来,半跪着,帮她把袖口和裤腿全都扎紧。然后是一声烟花炸裂的轻响,伊芙琳能感觉到有什么魔法被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这大概就是能把人拉回来的魔法吧,她低下头。
雪地有一段黑色的锁链,一端连着巫妖的脚踝,另一另消失在松林里。他站直腰,往前走了一小步。锁链当啷地绷紧了,像一条牵狗的绳子,让他只能停留在原地。
“去吧。”梅里特轻声催她。
“如果我以后成了很厉害的魔法师,”她仰起头,认认真真地问,“是不是就能找回记忆,回来找你?”
梅里特叹息着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可以的。”
伊芙琳后退了好几步,然后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始助跑,接着起跳。腾空跃入黑暗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身体无比轻盈,就像浮在风里。脚下的深渊仿佛一条奔腾的河流,腐臭的原罪上下翻涌。无数只手伸出水面,无数颗眼球仰望天穹。可她跳得那么高,什么邪恶都摸不到她,也伤害不了她。
跳到最高点的时候,伊芙琳已经在裂谷中央的上空了,身前身后的光都融化在了黑暗里。她看不见裂谷对岸的景象,甚至也看不见自己的肢体,仿佛是暗夜中的一只纸风筝,飘飘摇摇。
可是风已经开始向上,这说明跳跃的力量已经几乎到了尽头,她正在往下掉。
深渊翻滚起来,罪恶之手随起伏的浪潮向她招摇。除了风雪声,她开始听见尖叫,哭泣,呻吟,呐喊。千万年来所有关于绝望与死亡的声音都在她耳边涌动。伊芙琳鼻腔里充满了腐朽的腥臭的气息,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又坠落了一小段距离。
“别怕呀,我的小公主。”
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问:“长笛?”
“嘘,”那个声音说,“你只要看着路就好了,我会保护你的。”
她睁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团光从她的胸口缓缓升起,在血雨腥风里,像一盏摇摇欲坠的灯。这团光被风吹散,零零碎碎的火落在深渊之上,便成了一条缀着星光的小路。她被魔法托着,轻飘飘地落在了小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