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倾尽全力,算到这碧水河能救我一命,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俩姑且算是同源,应当应了这劫数。”
“劫未破,债犹在。”
见诸葛满脸不解,韩错讽道:“祭祀和司命同出一源,但千百年相径而走。司命引渡亡灵,送往奈何往生,但祭祀热衷于吸纳死气,化朽为生。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祭祀的存在维持着生死的平衡。简单来说,哪里死人多,他们爱去哪里。宛如一个太极,而祭祀就站在太极的两边,非黑即白。”
“他们是群疯子。总想着化死为生,给活人续命,给死人生骨,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生死。”
诸葛静嘀咕:“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疯子。”
金口玉言
回到住处天色已然发白,诸葛静脸色萎靡,韩错冷眼旁观,只看着他仍旧撑着精神画新的符阵。
黑伞说:“你这符咒谁也挡不住。”
“我知道。”他一笑,“骗骗自己。”
黑伞传出好听的女孩子的清脆笑声:“你这人真有意思。”
“我本就是一骗子,干的骗子行当,那么多的人不惜重金让我去骗他,不也乐此不疲。”诸葛静揉揉眼睛,勾完最后一笔,“只不过到最后这些人都信了我的胡话,所以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我要算卦。”
诸葛静瞪了他一眼:“方才便说算卦折寿,你果真不在乎我。”
韩错拿起黑伞:“给她算个名字。”
诸葛静拧眉晃脑,下意识拒绝:“不成。算卦算卦,算的是未卜之事,祸福吉凶,运势走向。我可不揽普通道士赐名送福的活儿,再说了,不知生辰,不解八字,凭空胡扯,您是我老丈人还是我是您大舅舅。”
“我就是打个比方。”
韩错说:“你是金口玉言,你便给她算上一卦,然后予一个名字,我们就走了。”
“走了,这才见了多久,你一走我被寻仇怎么办?”
“你本就活不长,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
“要死也得死得其所,等这事完全翻篇了,我再给你她的名字。” 诸葛静算盘打得叮当响,“包吃包住包行,不收你钱。”
“不要你符咒加持的宅子了?”
“那不是张废纸么。我想明白了,先跟着您走,绝不耽误您的行程。”
黑伞幽幽定论:“是个贱人。”
诸葛静清了清嗓子,没出声。
在韩错的强烈坚持下,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便拎着包袱离开了“静水深流”的雅居,留下对着自己破败的门牌唉声叹气的诸葛静,三步一回头拧巴着跟在后面。
“先生何必一副苦相。”
韩错始终没明白一夜之间黑伞就对这小子亲近起来的原因:“不用对他这么客气。”
“这不是要离开青枫城还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你那寻仇的漂亮姑娘?”
黑伞突然抖了一下,连带着韩错也是一个激灵,如芒刺背。随话音席卷而来的是夹霜带雪的寒风,带着腐朽的霉味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但这样的阴冷悚然只是一瞬,被陡然撑开的黑伞隔绝在了一线之外。
诸葛静探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伞那边的风霜交加:“略显离谱,怎么又是那个姑奶奶。”从阴冷冷的那端款步走来的姑娘,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摇着铃铛,面如冰霜,仿佛自己欠了她百八十万。
“先生,你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负心汉?”
“负他奶奶个腿。”诸葛静白眼一翻,“我倒是想有一腿,这不是翻船了么。”
诸葛静朝她喊道:“呔,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我与你萍水相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致我于死地!”
姑娘袖子里露出半只手掌,手握金铃,规律得摇起铃铛,铛铛像是直接敲打在人的苦胆,头晕目眩,苦不堪言。韩错晃神之间,湿冷的霜寒已经侵袭到了小腿,周遭似乎都被这诡异的天气所包裹了。
他忽而叹气,收起伞面,如矛刺出,化守为攻,裂开霜寒。伞面无华,开始聚拢风雪,韩错借势向前推进,三两之间如一把黑色长剑直逼那女子面门。
“铛——”
伞尖撞在铃铛上,火星点点,而伞面骤然张开,正正糊了对方一脸。
……
“首先从你的身份开始。”
束手就擒的女子仍旧眼光泛红,丝毫不理会对方的盘问,只是死死的盯着诸葛静,仿佛当真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不愿说,先生不如算一算。”
韩错执起黑伞,打断道:“祭祀一脉凋零,多行走于南越之地,更何况她手持名声贯耳的惊神铃,便一定是群青岭赶尸一派的亲传徒弟。他们擅长以死气为食,只是她身上死气浓重,是郁结的症状,显然是化之不得,走火入魔,入了歧途。”
女子脸上红白不定,又惊又气,被韩错说对了七八成。她扫了眼韩错的黑伞,反诘:“走火入魔又如何,你以生魂炼器,怕不也是个魔道。”
韩错语气平平:“生魂炼道,祭祀禁门,此种手段我自然得心应手,用你的魂魄给他拔寿,定然事半功倍。”
女子睁圆双目:“你敢!”
“拘束城南孤魂野鬼的是你,损人阳寿,坏己阴德的该也是你。虽是个祭祀,但师从邪魔外道,群青岭一派三十年前也称得上臭名昭著这四个字,我如今替天行道,即便将你就地正法也不算过分。”
女子脸颊寸寸发白,却见说话间韩错举起黑伞,缓缓向女子倾斜,有黑色的雾气汇聚成细细的丝线,宛如被牵引着向女子的眉心刺入。
女子名唤桑梓,她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混沌的梦,梦中的自己暴躁易怒,举止疯狂,妖异之花忽隐忽现。她止不住颤抖,想要开口求饶却没有任何机会,那把伞上泼泄下来的黑色气流从她的七窍疯狂灌入,就像是洪水猛兽找到了决堤的端口,混乱无序且野蛮的打碎了自己的意识。
她被打散了。
“人的意识就像是一张排列好的棋盘,魂魄就是棋子,每颗棋子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但这些外来的棋子突兀的扰乱了棋局,若只有一个,它仍然可以通过秩序排除障碍,但是有八个,与她而言,相当于一支军队。”韩错道,“那结果必然就是她再也无法凝聚本体,毫无意识的躺在这里。”
“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祭祀本就不注重炼魂,魂魄与常人一般脆弱。”
局面走势猝不及防,诸葛静面带惊恐,僵在原地:“我怎么办?”
黑伞道:“我觉得先生妙手神算,定能时来运转逢凶化吉。”
诸葛静抓了抓脑袋,且不说被这不着调的韩错气的跳脚,这个莫名其妙对自己深仇大恨的女子也不能就这样丢在这里。即便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自己仿佛依旧是个短命鬼,他掏出袖内口袋,从底部拉出了一张画满红色文字的符咒,然后啪的贴在了桑梓的额头。
“接下来是何打算?”
铃铛认得主人,连带着所有的魂魄一同告慰安息,只是即便如此,魂魄之间依旧缠绵难以拨离。铃铛有灵性,也许慢慢的随时间过去迟早可以找到自己的主人。”
“帮你续命。”
驿站来客
“你们真觉得埋了是件好主意?”诸葛静拄着铲子,盯着脚下的新鲜大坑,阻止了准备下棺材的韩错。
“别废话,填土。”
三人大费周章的给桑梓刨了个坑,还贴心的装进了棺中。凭借韩错对祭祀的了解,这类人对长生的追求异常狂热,即便在地下埋上几十年,再挖出来躯体也和以前别无二致。本也不想这么麻烦,只是他如今改了主意,想先去会会出自南荒之地的祭祀一脉。
他带走铃铛与黑伞系在一处,摇摇晃晃十分惹眼。
“先生何时赠我姓名?”
诸葛静一愣:“伞儿姑娘怎么突然想要姓名了?”
“我想知道自己之前是谁。”
诸葛静叹气,他难得长时间沉默,与韩错闷葫芦般从白天走到月上柳梢。韩错并不催促,黑伞也很安静,默契的给这个神算子仔细琢磨自己的想法。
他们三人在最近的驿站停下。荒郊驿站无人,老板懒得招呼,拄着脑袋一颠一颠的打瞌睡。他们也不介意,就着窗户的位置落座,诸葛静仍旧垂手沉思,韩错倒是破天荒给他倒了碗水。
而对方一脸受宠若惊。
“我没下毒。”
诸葛静挠挠头,心中纠结:“名字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个代号,我不知道在你们这些异人心里名字的价值。但是于卜算而言,一个人自出生起得到的命名多少与其未来相关,虽然我本人觉得无甚干系。”
见韩错没有反应,诸葛静惴惴:“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一行,但姑且也和你们家是旧相识……何况上次那个姑奶奶祭祀也说了你以生魂炼器是魔道行径。唉,我倒不是想知道你这些破事有何来龙去脉。只是,伞儿姑娘想来已全然忘却生前之事,加上她非游魂,也非厉鬼,保持清醒保持神智,寄生于你的法器。”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算了一卦。却什么都算不到。这种情况我平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幼时养的镜鸟消失,我又哭又闹却算不到镜鸟位置。你知道,镜鸟只是师父给我变得法术,师父云游后便忘了这事,这点把戏自然没了。我幼时死脑筋,算来算去只算出空空大千世界。”
“而第二次就是伞儿姑娘的的过去,无论我睁眼闭眼都是一片虚无,比那时候的大千世界反而更加可怕。”诸葛静心有余悸,“这只能说明伞儿姑娘已然不属于八卦五行之中,只有脱出此界,我才算不得一分一毫。”
“也就是说毫无线索?”
“没错。”
韩错罕见的露出真诚的笑容,落在对方的眼里却显得萧萧瑟瑟。
“名字呢?”
诸葛静摇头:“我想不出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这就跟让我对一碗水思考它的前世今生,然后战战兢兢的祝他未来一帆风顺一样莫名其妙。”
“不行么。”
“我们一族从来只是旁观者,鲜少求命证道。”
韩错低声道:“你是例外,你是金口玉言,自有血脉护持。”
他们一族隐遁在云外,少有人入世,他是例外。他有很多例外,比如明明拥有最强大的识海,却不擅长卜算,明明不擅长卜算,却总能出口成真。所以族人认为他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更为古老的言氏血脉,与开疆扩土的言隐王息息相关。
诸葛静看穿对方本意,表情悲戚起来:“出口成真又如何,天道轮回不休,我们连命运的本源都窥探不得,如何做到起死回生,扭转万象。”
“我想要试一试。”
夜已深,窗边的风将檐上瓦吹的呼啦作响。
老板应该是被冻醒的,他抹了把脸,看清了店里仅存的两位客人,习惯性的搭上汗巾,吆喝道:“打尖还是住店?”
来人显然不是只为了顿饭,所以老板话里间已经关了大门,韩错便也配合的将窗户拉上。睡意又涌了上来,老板打着哈欠:“你俩怎么说?”
“两间上房。”
“好嘞。我给你们开门去。”
三人参差的脚步在楼梯上吱吱呀呀,被关在室内的空气沉闷下来。
“大晚上的路不好走,你们是要去南边的大城市?南方好啊,南方多山水,只是再往南去又荒了。最近往来的人不多,你们不像本地人。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是遇到什么难事?”
诸葛静摇头晃脑:“人间不值得。”
老板乐了:“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莫要和那些穷秀才一样唉声叹气。”
“怎么,我不像穷秀才吗,不也读了几年墨水,然后袖内空空。”
“不像。你俩穿着更像江湖人,又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老板笑道,“他们谁都不会大晴天带把伞。”
韩错笑道:“有备无患。”
“也对,这活着要想顺顺利利,最讲究的就是有备无患。”老板接着道,“不过这天有不测风云,要是雨下得太大再好的伞怕也挡不住了。”
……
韩错醒来的时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四更天,据说这时候出没的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他睁开双眼,呼吸却依旧隐没在平和的夜晚里。荒郊野外偶尔出现这种小毛贼不奇怪,韩错静静的看着这个蹑手蹑脚的小贼翻找他的包袱,他的包袱里东西不多,可惜没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小贼想要的。
他朝着韩错的方向摸了过来,只是没走几步便被抡起的黑伞砸了一棍,打得他直冒金星,跪倒在地。再一探鼻息,他晕过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诸葛静在睡梦中被摇醒,彼时他正在梦里的月明楼上醉酒狂歌,忽然就有人拿桶水泼了他一头一脸,醒转之后便看见韩错这厮坐在桌边倒茶,而自己脸上还沾着苦涩的茶叶沫。
“有鬼找你。”
诸葛静咽下满腹牢骚,抹了把脸:“……什么玩意?”
韩错往他床下边努了努嘴,示意他低头看看。
诸葛静便低头,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惨叫一声,叫的天边群鸟飞起,连打鸣的公鸡都跟着吼了一嗓子。
……
“你是人是鬼?”
他问的自然是刚刚那个被敲晕了至今迷迷糊糊的毛贼。
只恨没有一块惊堂木,诸葛静狠狠的拍了下桌子,拍的桌上的茶壶盖都跳了下,拍的那毛贼吓得一激灵:“你到底是谁!”
对方犹犹豫豫:“我是阿蛮。”
“信口雌黄!你是我亲手埋的,身上还都是那口棺材的松木味,指甲里还有没洗干净的碧河土,这张脸涂成黑公我也认得。哪来的妖魔鬼怪在此鸠占鹊巢,还不如实相告。”
待那自称阿蛮的人将脸上的黑水擦净,果真是一张秀丽面孔,与当日的祭祀如出一辙,只是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如今挂上了一副颇为腼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