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蛮。”她挠挠头,“是月河里的一只鬼。”
黑伞蓦然应和:“是你,是那日给我递魂魄的人。”
“对,是我。”阿蛮见诸葛静依旧一脸莫名其妙,急忙道,“先生还记得你跳进月湖的那天吗,是我在下面托了你一把。我当时在湖底数石头,看见先生突然下坠,吓了我一跳。”
“后来见拦不住我也就不拦了。”阿蛮腼腆的笑了,“我是只好鬼。”
“我一直好奇为何先生在水底却能不死不腐,直到看见了你们。我小心保存着先生慢慢散去的魂魄,见有救之后便立刻交给了你们。”
阿蛮眼神怯怯:“你说过,若我有所求,可以来找你对吧。”
韩错挑眉:“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后我一路远远跟着,看见你们埋了一个女人,我想再跟一会儿,也很顺利的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你刚刚在找什么?”韩错拧眉,“那个铃铛?”
阿蛮瑟缩的点点头:“离铃铛远了,我有些不自在。”
沉默许久的黑伞突然道:“你的灵魂清澈而纯粹,透明也无暇,自由的来往三界六道,真好。”
诸葛静从黑伞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些羡慕。
“我打有记忆起就在月湖底下了,那群老妖怪都说我是在那儿出生的。”
“鬼是不会出生的。”
她又挠头:“我知道,但他们都这么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做人。我一直就在月湖,从来没见过十里之外的世界。”
“那你为何不去投胎。”韩错指向西北,“那儿有一条河叫黄泉,有一座桥叫奈何,还有一个人天天煮汤送他们上路。”
“我觉得投胎了我就不是我了。我喝了孟婆汤,就再也不记得这几百年的事情了。不记得了,也就不记得我应该是谁了。”
诸葛静心中烦闷,忽而上下打量:“你是男是女?”
“男的吧。”
“你不要脸!”
阿蛮摸摸脸皮:“我喜欢这张脸。”
诸葛静有些泄气,这世上有很多得天独厚的幸运儿,但他不是,韩错也不是,伞儿姑娘更不是,所以他们要长途跋涉千辛万苦违背天道去寻找“复生”的办法。也许阿蛮是,但诸葛静没法指责他,他们不认识,不熟悉,不知道各自过去,不知道未来何方。所以,该说羡慕还是悲哀呢。
“你要跟着我们?”
阿蛮眼神一亮:“我可以吗?”
韩错并未理会诸葛静复杂的眼神:“人各有命,求而不得,若道长依旧想不明白不如亲自算一算。”
有备无患
山外山,楼外楼,浮云悠悠忽白首,此间不可留。
诸葛静的家在云外,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他师父最爱看的书是庄周,讲的最多的故事是桃花坞,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大荒的某个角落,让他自己一个人发呆。
他的卜算成绩排行倒数,但不影响师父乐呵呵为他送行,挥挥衣袖就是俗世尘缘难了,静水深流将行。师父说,他这身功夫够用够用。
不够。
“先生的脸和甜甜一样了。”黑伞一语道破天机。
甜甜是他们新买的驴,驴拉着板车,车上坐着两男一女,一行人浩荡前行。
阿蛮晃着小腿,哼着歌谣,满头发辫风里招摇。诸葛静看着阿蛮,活泼爱笑的女孩本就是风景,撇开原本那副冰块脸,现在的阿蛮才符合十七八岁少女的模样。
他认认真真的算了,推五行,合八卦。阿蛮的名字落入识海,滴水穿相,他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海之中躺着月湖。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诸葛静耷拉着脸,脸上两个黑眼圈,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对他职业生涯的挑战,不,羞辱。他盯着阿蛮,宛如剥皮抽丝瞧了个遍,最后结论,变态。
“先生,你才是那个偷看人洗澡的变态。”
“那叫观察,观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
阿蛮忽然道:“诸葛先生,你们道士是不是都是骑着青牛,随云而来,随云而去的啊?”
诸葛静只觉得自己脸更长了,“第一,我不是道士。第二,我们骑的是驴。第三,谁告诉你道士都是骑牛的了。”
“啊,道士不是骑牛的吗?”
韩错幽然出声:“准确的说,赶驴的只有我,你们只是坐着。”
“甜甜也很可爱。”阿蛮笑嘻嘻道,“古语有云,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些都谁告诉你的。”
“月湖的老妖怪们,我喜欢听他们讲故事。”
月湖的老妖怪自然就是那些把湖底当家的荒魂,诸葛静气道:“老妖怪养了个小妖怪。”
群青岭位于南越交接之地,东西横贯青萍野,断江分水,绵延不绝。异人自有异人法,即使是驴,也能赶出千里良驹的气势。他们此刻站在山脚下,面前薄雾浓云乌啼声声,让人不禁联想起赶尸者的名号。
阿蛮呆呆的望着天山峭壁:“我们入的是剑门关,还是鬼门关?”。
“你怕鬼?”
“有点。”
诸葛静翻了个白眼。他们将甜甜牵在山脚,山路崎岖不适合赶车,阿蛮抱着驴脑袋依依惜别。越往山上去,雾越浓厚,原先只是薄薄蝉翼如晨起朝露,而现在已经呼吸成霾伸手难见五指,他们估摸着快要到半山腰了。
“诸葛先生,我听说楚地有善巫术者,名赶尸匠。”
“关我屁事。”
阿蛮挠挠头:“听我说嘛。”
“我想听!”黑伞雀跃应和。
“赶尸匠总把那些无辜枉死又思念家乡的魂魄拘回身体,然后带他们回家。”阿蛮得到鼓励,连比带画,绘声绘色,“据说,赶尸匠穿一身黑色法袍,敲一面金色铜锣,而那些原本躺着的尸体全都以朱砂黄符封住七窍,盖粽叶斗笠,待到那尸匠大喝一声,起!所有的尸体就都直挺挺的立起来,如常人一般可以自由行走啦!”
跟着阴恻恻的风,诸葛静语气凉凉:“会走的尸体,这说的不就是你么。”
“才不是!”
“阴锣金铃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更何况多年前他们本就以驱使群尸而扬名南越。”
闲扯之间,已经到了半山腰,三人席地而坐,稍作休息。也许是错觉,诸葛静总觉得雾散了些,他背靠着石壁,却觉得有些凹凸膈人。他伸手摩挲了过去,纵横撇捺,深深浅浅,这分明是字。
“仙人崖?”诸葛静看着那块半人高恰好供他倚靠的石碑,语气古怪。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上了仙人崖。”韩错遥遥望向浓雾深处,“据说赶尸者就住在仙人崖。”
“他以为云气缭绕就是神仙住处了,口气真大。”
“名字非他所取,相传是有谪仙人在这儿跳了崖。”
山中大雾看不见前路,脚下一不当心,可不就滚下去了,诸葛静探头看了看石碑四处,却听到身边人幽幽道:“怎么,你也想学仙人跳崖?”
“呸。”
头顶逐渐飘起细雨,而雾也在消散,虽然没有完全褪去,却能在五步之外看清楚那块石碑上笔锋遒然的三个字。
像是用手指刻上去的,刻痕上残留的道意让他有些熟悉和着迷,诸葛静思忖间看见韩错不慌不忙的撑起了伞。
他和阿蛮俱是一愣。
“有备无患。”
剑楼往事
“你俩滚出去。”
他说的当然是诸葛静和阿蛮。两人一左一右共同挤在韩错伞下,伞虽大,但也架不住三个成年人并排行走,总能听到阿蛮和诸葛静突然的大呼小叫,我左肩膀淋雨了,我右腿溅水了,韩错你伞往这里那里挪挪啊。
起初只是小雨,但突然间就大雨倾盆,山中天气反复无常,高处寒凉,两人瑟瑟发抖二话不说钻进了韩错的伞底,狗皮膏药似的踹都踹不走。
直到忍无可忍之际终于听到黑伞惊喜的声音:“雨停了。”
韩错收起伞,残留的雨水乖顺的从伞尖落下,一滴不留,伞面便又漆黑如墨看不出质地。他抬起头,只见诸葛静和阿蛮正仰面呆滞:“你们在看什么?”
韩错一步踏进,云雾倏忽间散了。
他向后退步,又是斜风细雨行雾。
他听过半步仙的传说,杳杳之巅,一步踏错是万丈深渊,一步入道是神仙逍遥。现在看来与这仙人崖的异象也差不多了。三人踩着脚下突然出现的石板路往前,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但至少这里的主人知道他们来了,并且慷慨指路。
路的尽头是一间客栈,栈名“剑楼”。
为什么说是客栈,是因为阿蛮兴致盎然的解说:“看吧,这就是死尸客栈,专门为赶尸匠歇脚用的地方,据说那两扇朱门从不关上,而门后就是排列整齐的尸体。”
他们定睛一看,确实敞开着两扇大门,门板后引人遐思。
“你闭嘴。”诸葛静没好气道,客栈顶端牌匾上的“剑楼”两字剑意凛然,怎么就被他一嘴带偏了。
剑楼客栈凭山就势而建,上下五层,绕楼悬廊,曲折回环,檐上翘角展翼欲飞,青瓦格窗,薄云微拢,宛如山中天境。
赶尸匠是句玩笑话,但主人大开楼门,显然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没有踌躇的余地。楼里似乎真的是座客栈,他们看见了普通杉木的桌椅,看见了桌上微微升起热气的茶盏,以及正在倒茶的中年人。
一袭白衣,有些恶心。诸葛静捂住了阿蛮的嘴,他知道这瓜娃子想说什么,他惊为天人的语录中就包括了中年油腻的老男人穿白衣服很恶心这一条。
黑伞突然道:“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头。”
阿蛮逃出魔掌,终于开口:“我以为是个小孩。”
诸葛静表情严肃:“我以为是个美女。”
韩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中年人也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白冥道长。”
“道长,是真的道长!”阿蛮一激动晃了两下诸葛静的肩膀,然后欣喜问道,“你们道长是不是都是骑驴的?”
不是骑牛吗?诸葛静扶着晕乎的脑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始吐槽。
白冥道长看了激动的小姑娘两眼,平静道:“你不是桑梓。”
对方已经将目光转向自己,显然是想求一个解释。韩错没有打算隐瞒,瞒也瞒不住,何况本身阿蛮就是他与之对峙的唯一筹码。
“道长,我们便开门见山,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韩错拱手抱拳,“桑梓是您门下弟子,与我们有些许误会,加上诸多巧合,才导致了现在移魂换位的模样。我们希望……”
“不,不是误会。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无非是让我除去他身上的死气。”
他样貌出尘,文质彬彬,衣袂飘飘,韩错突兀被打断,便改口道:“白冥仙人,我们正是为此而来。至于您的弟子,我们也会尽全力保证完璧归赵。”
白冥道士放下手中茶盏,负手而立,他若有所思,却又态度坚定:“我算不得仙人。至于桑梓,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走错了路。人命各有定数,我不能帮你们。”
诸葛静冷哼一声,他一路走来没遇上什么好事,就因为这平白无故的祭祀,自己又是跳湖,又是丢魂,现在还要为了一个活宝伤肝,怎么到他嘴里全成了人各有命了:“巧了,我不信命。”
“你是云外的人,云外的人都这么说,但他们其实最爱窥探天命。”
被点名来路,诸葛静多少觉得诧异:“你认识云外的人?”
“你可知这仙人崖的由来。”
“不就是仙人跳崖。”
白冥点头:“那你知道仙人是谁?”
“谁?”
白冥忽然挥手振袖:“贵客落座,茶香恰好。”
率先大步流星坐上去的是诸葛静,他怒气未消,一口热茶下肚,余味却从喉咙溢了出来,他惊讶难掩:“这是云外的毛黎草。”
“在剑楼,我叫它天水仙。”白冥将茶推给韩错和阿蛮。
“云外自诩人间福地,避世隐居。你虽是云外人,却丝毫不懂云外的往事。”
“三百年前,这里还不叫仙人崖。只是一座无名小峰,峰顶云雾缭绕,崎岖险峻难以行路,直到一个名叫青衣小仙的云外道人路过此地,发觉这座无名峰人烟稀少,适合潜修,便修筑高楼安身立所。”
“算策天下乾坤,这是所有云外道人穷尽毕生想要达到的境界。青衣小仙不是仙人,他只是个普通道士,在俗世沉浮起落。”
“后来呢?”阿蛮问道。
“后来,”白冥抿了一口茶,“他跳崖了。”
气氛略微静默了一会儿,而诸葛静想起了他那个总是说故事太长懒得编下去最后潦草收尾的混蛋师父。
“唉唉,不能这样的。”阿蛮跳起来抱怨,“他为什么跳崖啊?”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什么?”
白冥继续说道:“七十年前,我跟着师父来到剑楼修习。那天师父寻得名剑归墟,满腔剑意,想要为这无名峰取名,本提剑想在半山的那块石碑上刻字,却不料被人抢先了一步。”
“那人来自云外。她自称前来凭吊故人,我问她故人是谁,她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故事戛然而止,我忿然道,那青衣小仙百年前已死,怎会是你一个年轻女子的故人。她只是笑,不再管我们,继续在那块石碑上刻字。”
“我们被眼前的女子惊在原地,她不借助任何外力,仅仅靠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仙人崖’三个字。师父放下手中的剑,心中的豪云万丈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诸葛静脸色发白。
但白冥的话未停:“七十年前的相遇让我的师父弃剑从道,我则在群青岭学习活死人之术。师父看见的是道法玄妙,我看见的是生命和时间的无休无止,那女子彷如浑然天成,我们唯一了解的只是她来自云外,一个传说中的人间琅嬛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