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嫣封我为正一品诰命郎君!
我一时不知所措,跪坐在熏笼前木讷道:“这……陛下厚爱,鹤之承担不起。姑姑,劳烦姑姑与陛下回禀,请陛下收回旨意罢!”
珍珑笑吟吟道:“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君要抗旨不成?再说,这是泼天的好事儿啊,多少男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呢,您哪,就接旨吧。”
雪然亦是欢喜非常,他悄然碰了碰我肩头:“接旨啊,接旨!别让姑姑等着!”
我这才屏住吐息将那明黄的卷轴接过,底下的锦盒里是一品诰命的金印,沉甸甸的。
想不到我徐鹤之此生,有如此显赫之日。
我怔忪许久,将金印捧过头顶,深深跪拜下去:“鹤之谢陛下恩典。”
随后我让松烟与入墨将珍珑送出宅邸,又封上十几两的雪花银作赏。司礼监一行人尚未走远,院落里小厮们就爆出一阵狂欢,奔走相告,喜气盎然:“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家主君被封为诰命郎君了!”
雪然展弄着洒金鸳鸯扇子,喜不自胜:“我说什么来着?当年我就说,不许妄自菲薄,你的福气在后头呢,你偏偏不信我的。眼下岂不应验了!得了这正一品的封诰,往后我看谁敢拿你在教坊司待过嚼舌头!”
第76章 🔒戚寻筝
秋意渐浓。
你得了正一品的封诰, 自然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鄞都贵夫前来贺喜,筵席摆在院落里,足足有七八十桌。曲水流觞,倒也热闹。
我不懂你们内眷公子的弯弯绕绕, 便不去凑这个热闹, 只躲在桐花树后饮酒看兵书。
傍晚时分, 酒宴散去, 你喝的微醺,斜倚在玲珑榻上, 那般销魂模样,着实让我移不开眼。
我凑上去搂你的腰肢:“为妻给一品郎君贺喜。”
你自然而然地将面颊埋在我胸口,兴许是因醉酒之故,你白玉似的面颊泛起桃花春色,撩人更胜往日:“别闹。”
我右脚踩着桌沿儿, 于玲珑榻上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同时轻轻撩拨你额前碎发,触指幽香:“鹤郎可知道这一品郎君是从哪儿飞出来的?戚寻嫣那厮当了皇帝,成日家日理万机, 可记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这一品郎君, 是为妻给你求来的!”
你惊道:“当真?”
我亲了亲你额角,轻笑道:“自然是真的。”
顶着这一品郎君的诰命, 我看这世上谁还敢提教坊司这一茬。
你与我耳鬓厮磨, 缱绻旖旎:“其实……其实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的。再尊贵的封诰, 也比不上一家子恩爱团圆。妻主,我想早日见到钗儿。”
我轻抿唇上的胭脂:“你不在意, 我却在意。当日我强迫你不情不愿跟了我, 着实禽兽不如。唯有给你更多, 才能弥补一二。”
你调笑似的打在我锁骨上:“戚姑娘,你还知道自己禽兽不如呀?”
我一把将你翻转过来,你惊呼一声,像是受惊的小鹿。我将你扛在肩头,疾步往卧房里走去:“本姑娘还有更禽兽不如的作派,这就请一品郎君尝尝滋味。”
“你……戚寻筝!你放开我!”
春帐掩,鱼水欢。
那日罢朝之后,冷画屏请我去她府上品茶清谈。
我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在玫瑰椅上给自己倒茶喝:“唠嗑儿就说唠嗑儿,道什么品茶清谈。醉欢说得对,你们文臣都有病。”
画屏今日梳了梅花髻,只在髻侧饰以琉璃水玉雕成的叠瓣花枝,垂着细细的珍珠穗。她姿态闲雅地煮着敬亭绿雪(1),调膏击拂。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画屏摇头道:“你也被醉欢带偏了,说起话来,一股契北的碴子味儿。”
我二人说笑间,从书房外走进来一位墨蓝衣袍的小郎君,郎君衣饰华贵,峨冠玉带。且他身后跟着两个捧茶点的小厮,一望便知此人身份高贵。
小郎君得体地盈盈一拜,奉上几碟茶点,色色精巧爽口。那小郎君含羞笑道:“妻主与客清谈,我怕贵客喝不惯苦茶,故送些点心来,贵客不要嫌弃才好。”
原来,他便是画屏的夫君梁氏。
原来,画屏终究娶了梁氏。
小厮们将枣泥山药糕、纱笼小酥肉、梅花暗香汤(1)等吃食搁在案上,暖香之气袭来。见郎君如此体贴,画屏执茶的手一顿,抬眸道:“你费心了。”
梁氏摇摇头,属于少年郎的翦水瞳子仿佛两汪水晶:“妻主何须客气,侍奉妻主,是天地伦常为夫之道。”
两人的相处既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亲昵,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遥遥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氏并不多留,道了万福便退下了。
我道:“眼下你们如何了?”
暗香汤中梅花荡漾,画屏轻轻摇头:“还能怎么样呢?相敬如宾罢了。难道还奢求举案齐眉吗?”
我又道:“那你想她吗?”
画屏拨弄着筅:“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逍遥。”
我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这身边一少了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画屏递给我一盏新茶:“缺了什么?”
“缺了一个欠揍的。”
画屏:“……”
入夜,我坐在鄞都最高处数着星辰。
江浸月使了轻功越上华檐,行礼道:“高媛。”
我偏头看她:“如何?”
江浸月单膝跪下,拱手而拜:“关于赵嘉云与鬼姬勾结谋逆之事,属下又探听到了新眉目。”
我闲闲吹着九亭连弩上的浮尘:“鬼姬应当早已死了。”
“是,鬼姬已死,此事属下确定无疑。”江浸月神色有些复杂,仿佛话中有话,“属下亲眼所见,鬼姬乃是被赵嘉云的旧部下所杀,狠狠地灭了口。这女子会招蝎引蛇,诡异得很,她们唯恐她复活,活活把她的尸骸烧得不成样子,又在城外的巍子岗碾作粉碎。”
听她所言,我的心尖微微一颤。
我仰望着最高处的璇玑星:“为何?赵嘉云的旧部下疯了不成?”
江浸月摇摇头:“非也。属下也是今日方打探到,最后麒麟台之乱以前,谁也不曾预料,鬼姬竟然反水了赵嘉云!令人给龙将军通风报信,泄露赵嘉云行踪,这才让契北军来得如此神速。属下想了一个时辰,夜想不出缘故,鬼姬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她为了什么。
师姐是为了我。
她不会让我死在赵嘉云手中。
她从来没想赢过我。
相交半生,我最明白师姐的性子。我是她师妹,在她眼里,只有她配教训我,旁人都不配。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心口涌上前所未有的滋味,须臾后,我才轻声道:“你退下吧。”
江浸月道了声是,随后消失在蒙昧玄夜中。
这日碧空万里,朱霞旖旎,我与你策马乘车,一路往故乡蜀中走去。我们边走边看风景,过了半日,收到了你长姐的书信,说是已经把钗儿送到了浮戮门。等我们回乡,便能阖家团圆。
最欢喜的自然是你,你换了身紫丁香色的广袖云鹤捧寿银纹道袍,曲裾如云,显得腰肢挺拔。你身侧挂着墨青籽玉压襟,长长的灰流苏直垂到足踝,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下凡仙君。
“也不知蜀中有何等风光,”你闲闲摇着折扇,笑道,“从前总听海姑娘说蜀山奇绝,百闻不如一见,如今我也算有福气看上几眼。”
你又笑道:“哎,蜀中好像还有许多精致的点心,鄞都可没有。妻主,莫忘了给钗儿买太白酥吃。”
此时,车队走到了江浸月口中的巍子岗。
衰草离离,秃鹫哀啼。
见我神色有异,你不知其缘故,眉心微蹙:“妻主……”
我反手将你抱了个满怀,唯有触摸你软玉温香一般的肌肤,心中才寻得片刻慰藉。吻过你的耳垂,我轻声道:“乖,你在这里等一等,妻主去办些旧事。”
你最是善解人意,也不多问,只含笑道:“那你可要快些回来。”
我望了望天际云舒云卷,轻叹一口气,提起青莲紫妆花马面裙,一步一步往那乱葬岗子走去。我熟悉师姐的味道,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化作尘泥。
没错,她就被葬在此处,尸骸凌乱无人收。
我任由朔风吹拂面庞,静默良久,俯下身子把鬼姬的尸骨一寸一寸拾入怀中,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末了,我对怀中的尸骨轻轻说:“师姐,我陪你回蜀中。”
天地之间,唯有寒鸦相应。
回到蜀中,我们一家团圆,喜不自胜。我为师娘立了个衣冠冢,又继承浮戮门门主之位,光阴流转,岁月如梭。
当下的人间,与我他年离开蜀中时相比,已是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
这年娉婷出任雍州通判,客居蜀中,便来浮戮门寻我叙旧。钗儿满了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颇讨人爱。
娉婷还是老样子,身穿官袍,眉目温润,手执一柄寒水百合素纱团扇,说着鄞都新事。
我挑眉抿酒:“本门主听闻,寻嫣后宫充盈,藏了无数美貌世家公子,可是当真?”
“爹爹……抱!”钗儿像小鸭子似的走过去,拽住你青碧的衣裾。
你懒怠应承她,只敷衍地摸摸钗儿精致的小髻:“嘘,不许吵闹,有客人在。”
娉婷淡淡道:“既为帝王,身不由己。后宫的存在,也是为了制衡前朝。你当圣上每天晚上宠幸的是后宫的公子吗?不,她宠幸的是一个家族。”
我幸灾乐祸地伸了个懒腰:“我这姐姐,倒有好福气!”
“请。”娉婷与我对饮一盅,“你呀,过了这么久,还改不了牙尖嘴利。”
我将瓷杯中酒饮个干净:“请。”
作为东道主,我陪着娉婷在雍州巡查一日,夜里打道回府,并不觉得疲累,只叹满身风尘。回到府中,我唤丫鬟烧水,遂一边沐浴一边打坐。
我自小在风刀霜剑里长养,不似她们那些小姐金贵,沐浴洗漱习惯下人伺候,向来都是自己动手。
打坐了约莫一个时辰,我听到回廊里有轻快的足音,是你。我睁开眼眸,随手取过红纱睡袍,披在身上。
“妻主。”你含笑唤我,顺手拿过布巾为我擦拭青丝里的水珠。
我揽过你的肩,二人一道往暖阁里走去。回廊中立着七八个守夜的小厮,见我二人亲昵之态,皆识相地提着灯笼离去,只留我们妻夫相对。
你一旋身,软倒入我怀中:“妻主终于回来了。”
“这么热情?”我咬一咬你雪白的耳珠,你浅吟一声,“真叫我受宠若惊。”
你微垂的羽睫轻颤:“你不回来,我睡不下。”
近来我发觉你颇有异样,譬如性情娇软不少,也爱缠着我讨欢,使我受用得很。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把你滋润得这般合我心意。
我顺手掩上金丝秋香帐:“为什么?”
你眉目里柔情似水,缓缓抬眼:“我有礼物要给你。”
我点点你的下巴:“嗯?”
你握住我的手,贴在你温软的小腹处:“在这里。”
第77章 🔒徐鹤之
我又怀上了你的孩子。
此时, 钗儿与几个小丫鬟在檐下玩雪,她穿一袭黄绫喜鹊锦袄儿,跑跑跳跳像一只金丝虎(1)。我抱着暖炉坐在一旁烹茶,看孩子顽闹。
“来追我!追我!”钗儿玩得疯了, 足下一顿, 竟在二尺厚的雪窟窿里翻了个跟头。我又是想笑又是心疼:“你呀, 小冻猫子!”
钗儿倒也不哭, 反而笑嘻嘻地过来安慰我:“钗儿不疼,爹爹莫生气。”
松烟和入墨连忙取出帕子, 给孩子拭去身上残雪。
我给女儿正了正髻上的珍珠蕊月桂冠子,笑道:“来,钗儿告诉爹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陪着你?”
钗儿沉思片刻,认真颔首道:“想。”
小厮将一碟松仁核桃糕摆在案上, 钗儿眼睛一亮,伸手去抓,糕点簌簌洒在我衣袍上。我火从心来,拿起筷子敲她的手:“教你多少回了?用筷子!”
钗儿报复似的笑了一阵儿, 身子一转, 竟躲在矮桌底下:“抓不到我!爹爹抓不到我!”
小厮跪在地上劝道:“姑娘莫要犯浑,主君怀着身子, 不能动气的!”
然而三四岁的丫头哪里懂这些文章, 她一味舔着抓来的核桃糕, 嬉笑道:“爹爹抓不到我!嘻嘻嘻!”
我冷声怒斥:“好你个倔猢狲,我不信你永远不出来!等你出来, 我让你娘打死你。”
钗儿吃完了核桃糕, 她像只小猫儿似的用粉舌尖舔着手掌里的残渣, 我看在眼里,越发动气。钗儿小心翼翼地揪住我的衣袂:“呐,我出来……爹爹能不能不叫娘亲打我?”
我并不理她,只细细烹茶,顾渚紫笋(2)被煮出乳白的轻烟。
小厮急道:“我的好姑娘,小祖宗!您快出来罢!”
钗儿唯恐被打,竟抱着桌腿儿不撒开手,可笑的是还不忘挑剔:“我想要小弟弟,当姐姐保护他!”
我浅抿一口顾渚紫笋,觉得滋味不浓不淡,甚合胃口:“想要弟弟,就自个儿跟你娘说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你随手将金狻猊斗篷递给丫鬟,淡淡道:“这孩子不能留。”
我心有不甘,登时立起来与你对质:“戚寻筝,你有没有人性?这是你的骨肉啊。”
檐外雨雪霏霏,你动作熟练地为了紧一紧衣袍的白狐毛交领:“你身子不好,岂能再遭一回那刻骨的罪?”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青紫的裂纹茶盏,摇头道:“可这是条活生生的性命,你要生生了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