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个旖旎的,”我望着她笑,“你与赋公子,是何时相识?”
她与我月下对饮,眸中潋滟,不知在思量什么:“九年前,貂蛇山,十里风雪,一见钟情。”
我挑了眉道:“我仿佛记得,貂蛇山是你的老巢。”
醉欢耳上的鎏金珠串轻轻颤动,割碎了夜色蒙昧,她朗声笑道:“你记得不错,当年老娘还是个匪子,后来才招安朝廷。”
我亲昵地弹了弹她额前的玄黑螭吻刺青:“匪子?赏你个榧子(2)吃!”
醉欢反手将鹰戾刀横在我颈间,笑骂道:“见阎王去吧你。”
岂料龙姑娘是堂堂正二品的镇国将军,酒量却着实欠奉,满饮一杯,一杯便醉,她醉了便拉着我撒酒疯,令人啼笑皆非。
从前有海棠春在,她最会玩乐,变着法儿取笑醉酒后的龙姑娘,甚至有一回骗她扛着刀跟花枝鼠结拜——醉欢酒醒之后,倘若不是海姑娘跑得快,她现下坟头的草已经七尺高了。
很快,伴着行宫的鸣鞭肃鼓,凌烟阁主戚寻嫣在麒麟台上登基了。不同于兴瑢帝赵惜惜,位列阶下的朝臣都知道,这位异性新帝,即将开启中原新的皇朝。
戚寻嫣改国号为“昭”,取其昭昭前事,惕惕后人之意。史官们战战兢兢拟了她的国号——盛炤帝。
我隐匿在麒麟台檐角,看着文武百官与黎民百姓或真或假地臣服其下,心中平安了几分,这天下交给戚寻嫣,再妥帖不过。
待所有繁复的仪式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宫殿檐角镶嵌满硕大的夜明珠,无数雪蛾顺着桂香引光而去,一时天地寂静。我撑着一柄银骨玄罗伞,缓缓迈入当朝帝王的寝殿。
不似元甍帝寝宫里的花天酒地,嫡姐这里颇为安静,连宦娘们捧着折子进进出出的足音都近乎将无,墨香顺着铜龙熏炉氤氲而上,嫡姐几乎要把“勤勉”二字刻在脑门上。
新的司礼监宦娘珍珑跪倒在地,高声禀道:“陛下,贵……贵人来了。”
眼下我身份不定,故这宦娘不知该怎么唤。若论官衔,我照旧是正四品凌烟阁千户,可分明姓戚的登基后,我自然而然成了长公主。
“你来了?坐。”寻嫣继续笔走龙蛇,眼眸都不曾抬一抬。因燕居在户,她青丝轻绾,不饰珠玉,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如玉。唯独一支蟠龙腾凤金簪插在右侧,以示帝王至尊。
我却不客气,直接屈膝坐在暖垫上:“嫡姐,明儿我便要出兵西域,今日前来拿兵符。”
寻嫣微微颔首,明明不到而立年,举手投足皆是不怒自威:“准。”
言罢,宦娘珍珑亲自去鸡翅木灵鹿登仙百宝格(2)中取出一个锦盒,跪地递给我。我知晓,那便是嫡姐准备给我的兵符。
忽然,寻嫣搁下镂空玉柄湖笔,望着我淡淡道:“礼部拟了几个封号给你,要封你为长帝姬。你且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我笑着摇头:“罢了,我当欢乐帝姬挺好的。”
寻嫣:“……”
寻嫣既有封我为长帝姬的意思,我便有些佩服于她的帝王心胸。当初我抢她的男人,频频冒犯她,她竟当真与我一笑泯恩仇。登基之后,丝毫没有薄待我。
待寻嫣批完了折子,月已西沉,时辰不早。寻嫣拖着长长的玄红神兽羲和纹下摆坐在华阙高台外,她缓声道:“去,取两坛好酒来。明日不朝,朕与帝姬,不醉不归。”
珍珑一拂诸位,应道:“是,奴婢遵旨。”
我在寻嫣跟前落座,待小宦娘们一一送上美酒佳酿。我斟了一盏蜜黄色的酒,推到她跟前。
寻嫣抬盏而饮,沉吟须臾,仿佛是在看天边的云丝绕月:“今日是朕最后一次饮酒,明日开始,朕便要滴酒不沾,不溺声色美食,为天下万民立个表率。”
我摇摇头,笑里颇有感叹的意味:“你本就无甚癖好,如今连酒也要戒,岂不太过难为自己。啧,这皇上真不是人当的。”
龙涎香缥缈而上,于夜空中描绘出千里江山图。东至云海,西抵大漠,南及珠岛,北临漠北,从今往后,都是嫡姐的天下。
寻嫣饮尽杯中残酒,檀红的唇泛出丝丝潋滟:“为君者当慎终如始,不可一日忽也。”
不知不觉,几盏酒下肚,我与寻嫣都醉了五六分。
我含笑揶揄她:“嫡姐成了帝王,往后便有三宫六院,天下美色尽归于你,何必如此惆怅?”
寻嫣美目微荡,轻柔的嗓眼飘散在夜风中:“三宫六院,怎敌他惊鸿一瞥。”
原来,她还是没能放下你。
喀。我活生生将青铜铸成的酒卮握作齑粉,我冷眼望着她:“姐姐,你当初答应我,不觊觎我的人。难不成眼下大势已定,你还想江山美人两全?你可莫要忘了,他是我的底线,我就是一只疯狗,为了他,天下可覆,姐妹可杀。”
寻嫣笑而摇头:“眼下我已是九五之尊,怎会反悔?你这疯狗,也太沉不住气了。”
片刻后,寻嫣又叹道:“世人只道帝王好,唯有富贵忘不了。然而,在帝王家磋磨久了,连赵惜惜都能想明白,坐上这宝座,就是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第75章 🔒徐鹤之
“阿塔瑟已死, 尔等大势已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你高声长唤,“交出兵符,束手就擒!”
一只雪鹰在半空中盘桓良久, 翅膀扇动起漫漫黄沙, 又重新落回你的肩头。
你此言一出, 留守在孔雀城里的“沙蛇”又是恐惧、又是愤恨。阿塔瑟是她们复国的最后希望, 是她们濒死时唯一的信仰。
“什么?!你们杀了帝姬?你们杀了帝姬!”
“好啊,帝姬死了, 我们也绝不独活!楼兰的女儿们,放手一搏!”
“投降?中原狗!休要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我们楼兰女儿誓死不降!”
丽喀丽娅疯癫起来,时而怒斥,时而狂笑。她握紧了我的袖子, 让我看城楼下的人间地狱:“你活不过今天了!哈哈哈哈哈!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陪我一起死!”
我鼓起勇气朗声道:“在下不过蒲柳之姿,以身换得中原江山万寿永昌,荣幸之至!”
见主子不退,其玛心急如焚, 跪抱住丽喀丽娅的腿:“奴婢求殿下避祸!求殿下避祸!再晚便来不及了!”
“陪我永堕无间吧, ”丽喀丽娅阴狠地捏我下巴,几乎要将肌骨碾碎, “我要你, 永、远、记、得、我。”
此时此刻, 不知什么缘故,我心中隐秘地疼了疼。
倘若我是丽喀丽娅, 那我这一世, 当真是不值得。身为贵族, 我护不得楼兰江山;身为女子,我求不得真心所爱。弥留之际,唯留那些犬马声色的回忆使后人啼笑皆非。
忽然,丽喀丽娅如梦初醒般摘下胸前的月光石,她视为无上信仰的月光石。她将它一把塞给其玛,高声令道:“传本殿旨意,以此为信物,护送徐公子出孔雀城,定使其毫发无伤。”
其玛震惊道:“殿下!”
在这等关窍时候,右杀贵人竟然不顾自己的安慰,而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护一个叛徒周全!
丽喀丽娅难得不笑了,她郑重地望着月光石。那样璀璨的光泽,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其玛,你懂的。见它如见我。”
随后,丽喀丽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已经接受自己必死的命运,不再负隅顽抗。她一把将我推出烈火,掌风强劲——
“去吧!你的戚姑娘在孔雀城外等你!”
世间文字十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忠仆其玛当真护送我下了城楼,有右杀贵人的月光石作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待我回过神,已经被你紧紧桎梏入怀。
身子与你肌肤相贴那一瞬间,我心口瞬间复活,仿佛枯木逢春,人间回暖。
你脱下玄黑金线披风,罩在我肩头。我贴着你柔软的□□,登时心猿意马。你身上有种独特的滋味,唤作颠沛流离。
“鹤郎,你又回到我身边了。”风拂起你雪白的面颊,我能看到你微微粗砺的肌肤与艳妙绝伦的五官,你是蜀中最美的牡丹,在凄风苦雨里长养,越发瑶环瑜珥(1),“我说过,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我戚寻筝阎罗殿内也来去过几回,无所畏惧!”
我踮脚吻你耳垂,温言软语:“是,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
回到鄞都,江山朱颜已改,寻嫣成了九五之尊。大顺朝的过往消弭在史书尘烟里,眼下是大昭社稷。
当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我收到了长姐的书信,她说钗儿在契北很好,只是时常想我,夜夜啼哭。见到这几行字,我觉得心如刀绞。
雪然掀开碧绿的窗纱,摇着芭蕉扇陪我闲言:“很快就见到孩子了,你这个作爹爹的,怎么比婴儿还能哭呢。”
我拭去泪痕,轻道:“我这是欢喜,欢喜的忍不住。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钗儿长大了不曾。”
雪然理着自己的水蓝云雁广袖,宽慰道:“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等你见了钗儿,说不定认不出了呢。”
我二人正说话间,你与龙醉欢走了过来。因燕居在家的缘故,你不着劲装,银红主腰外只松怠怠地披着暗紫云衫,越发显得肌肤雪白。你霸道地顺势将我抱入怀中,轻笑道:“郎君好生偏心,只惦记着女儿,半分也不肯记挂妻主。”
我斜斜乜你,调笑道:“你那有女儿重要?”
醉欢潇洒地坐在罗汉床上,铺展开的绛红缂丝马面裙仿佛一片云霞:“某人好生薄情。连婚礼都不给一个,还讨人家的记挂。”
我品一品云釉花瓣瓷盏里的茗茶,笑道:“可不是!你不给我名分,我自然不记挂你。”
“不就是名分婚礼,这有何难?”你握过我的手腕,一路从指尖儿吻到掌心,蹭上深深浅浅的胭脂,“眼下大昭四海谁人不知,你仙鹤公子是我戚寻筝的夫郎?至于婚礼,待你我回到蜀中,对着师娘的衣冠冢,我自然给你办得终生难忘。”
当着旁人的面被这般调戏,我有些羞窘,便几下挣扎将右手抽回来,望着上头的胭脂道:“作死的,又弄了我满手的脂粉。”
折扇倏然展开,是雪然在含笑打趣儿:“要到蜀中成亲,山高路远,我们可讨不上喜酒喝了。”
被他这么一趣儿,我心中舒坦了不少,略解离别之苦。我点了点雪然的琼鼻:“你呀,与龙将军的合卺酒没喝够,反而惦记我的喜酒来了?”
雪然反手收拢折扇,将紫檀扇柄敲在我肩头:“人家为你讨名分,你倒不知好歹起来了!”
我作势拍打自己的面颊:“我说岔了,该打该打!”
你扶着额角,肘靠隐囊,眼神魅惑:“等我与鹤郎成亲之时,你们定要从契北归来,喝上杯酒。”
醉欢阖目而笑,她的高马尾上斜插两支足金的颤枝腊梅春蕊长簪,正随轩窗外的熹光熠熠生辉:“我却无妨,只是不知到时候小海棠于何处游历,在哪儿逍遥快活?”
“还提她呢,”你浅饮一口碧澄澄的十八仙(2),“你又想她的老鼠了是不是?”
说来也怪,龙姑娘堂堂契北将军,不惧腥风血雨,不惧乱臣贼子,唯独害怕小小的花枝鼠。海姑娘就是揪准她这一点,总是用鼠儿逗她。
“滚!”醉欢一盏酒往你身上泼,你灵巧地一躲,酒液只沾染了半边琵琶袖,“提起她来,我就想弄死她。”
你颔首道:“我也想弄死她。她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醉欢伸了个懒腰,从罗汉床上立起来,跃跃欲试道:“走,陪我出去跑两圈儿马,松散松散筋骨。”
你也起身,跟着醉欢绕过霞影纱围的鱼子缬屏风,懒洋洋道:“自然奉陪。”
两个女人出门骑射,故暖阁里只剩下我和雪然说些闺阁内的体己话儿。松烟最识大体,领着小厮们送上精致的茶点便退下了,不搅扰我们叙旧。往桌案上一看,有银茸莲花酥、松穰鹅油卷、白玉霜方糕、金丝蟹黄饺,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望着这些点心,我且悲且叹,万万想不到经此西域一劫,我还能毫发无伤地活着回来,吃中原的精致茶点。
雪然咬咬唇道:“都入秋了,我没胃口。”
我将盛着金丝蟹黄饺的小青碟儿递给他:“那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最爱吃里头的蟹黄了。”
雪然搁下折扇,以银筷夹了只小巧的蟹黄饺,细细嚼着。
我则拣了一块白玉霜方糕吃:“滋味如何?”
雪然却不说滋味如何,他猝不及防握住我的手,动容道:“幸亏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说着说着,他不由落下清泪。
我从袖中取出白帕来为他拭泪:“方才还笑话我哭,眼下你又哭了,快别哭了。”
雪然将我的手攥的更紧:“我真怕永远见不到你……”
我二人正对着满案珍馐互诉衷肠,忽听松烟从屏风外通禀道:“二位公子,公子!这、陛下身边的珍珑姑姑来了!”
珍珑姑姑?她是寻嫣的人?
我连忙握住雪然的袖子:“珍珑姑姑是谁?”
雪然倒是镇定,低声道:“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眼下宫里最体面的宦娘。”
此时,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佝偻女子手捧圣旨前来,她身后跟了十六个蓝袍的小宦娘,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我与雪然撩起衣裾跪下:“内眷徐氏、赋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珍珑仪容庄严地展开圣旨:“奉天承运,传朕口谕,内眷徐氏身入楼兰,探取敌国布阵图,又历经颇多委屈,朕感怀其遭遇,又敬佩其聪慧,故封为正一品诰命郎君,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