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斌有一个秘密。
他这次来市里，表面上是为了开会，其实是为了趁机和上司提辞职的。
这是一件他都不敢让妻子和女儿知道的事。
毕竟，他升职还不到半年，在别人看来他的仕途平步青云，自己的小生意又做得很好，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而且生活在体制内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天然的排斥，金山银山，来去匆匆，哪有公家的铁饭碗好呢？
但夏文斌之前遇到了一个老同学，对方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学通讯的，成绩比他差远了。可是老同学一见面，对方西装革履，开着一辆他见都没见过的豪车。
和那辆车相比，他的奔驰就不够看了。
夏文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但老同学却对他的印象极好，一直说他在大学期间是怎么帮助自己的，又是多么温和和优秀，最后递给他一张名片道：“老夏，这么多年我都感激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想为你做点事。你的能力啊，在这种小地方真的是埋没了。当年你考公务员能进这里的机关，我们都羡慕你。但体制内已经是二十年前的选择了，你看我现在在的这个公司，MN集团现在正缺人呢，老板人很好，当兵出身，对下属很仗义。现在缺人，你来了我打包票，至少是个副总，工资待遇就不说了，干得好，还有股份激励。”
和夏文斌吹牛的老同学不少，但是他就是有一种强烈地感觉，眼前的人说的话是真的。
对方继续说道：“把化妆品生意转去给嫂子或者兄弟做吧，你的专业值得好的平台，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辗转了几个新成立的手机公司了，眼前这家是我真的看好，否则我死也不会和你说，你不要急着拒绝我，好好考虑一下，好不？”
夏文斌也不是个傻子，他虽然是农村出身，但是好学，家里条件一好就开始学电脑，搜索资料也是驾轻就熟。于是一番搜索下来，他心动了。
从小到大，夏文斌的亲身经历让他深深地明白“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他毫无背景根基，能走到现在的位置已经是极限，而且政府里虽然福利多，但工资并不算高。他并不觉得老同学就有那么大的能量让他做什么副总，但是他哪怕只是做个部门副经理，他也有信心靠着自己的能力爬上去！
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年纪不小了，最多也就再奋斗二十年，如果要决定，就需要早点决定，毕竟，机会是不等人的。
如果成功了，或许可以给小梦更好的生活。
小梦啊，他唯一的女儿，如果能留给她更丰厚的遗产，她一辈子就不用愁了，不用去做很累的工作，不必像他这样看人脸色往上爬，她的婆家会敬她怕她，她的丈夫会爱她惜她。
他美丽的女儿，贤良淑德，温柔持家，还会有很高的学历作为加分……
她一辈子都会过得像个公主，会是别人眼中的好妻子。
当然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失败了呢？”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失败了，他就是丧家之犬，休想再回到如今的岗位了！或许会沦落到从头开始也说不定。
不会的，他执拗地想着，死也不能失败。化妆品的生意让妻子好好打理，或许，试着开个网店，他再去拼一拼，闯一闯，他还能折腾得动！
于是夏文斌第二天便在散会后，和上司提了离职的事。
上司很意外，再三询问他缘由，他只说是自己的家事所致。
上司苦留他不住，惋惜又生气地说道：“老夏，你要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你这要是走了，可别再求我说要回来！你也回不来！”
他心想，我可不是那种会后悔的人！
~
家中，毛慧芳紧紧握着那个笔记本！笔记本落了一层灰，不知道在后面被藏了多久了。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就是女儿的秘密！这就是比之前的日记本更加私密的东西！
哼！她生气地想：可别让我翻出来你又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一定要你好看！
她如获至宝地打开了那个本子。
才看到第一页，她便是一怔。
日记本的这一页上写着：今日小满。
心里一慌，她的手已经先比脑子做出了反应！——她顺着日记本的边缘，飞快地将这张纸扯了下来，又急忙清理掉缝隙的那些碎纸屑，不留一点痕迹。
她的手颤抖着，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围裙的口袋里，预备一会儿就烧掉。
随即，她定了定神，飞快地向后翻了起来！
越翻，她的手就抖得越厉害，脸色就越白！！！恐惧像是一条黑色的毒蛇顺着她的腿向上爬，直到她的手变得冰凉且麻木！
“啊……”她惊恐地手一抖，本子直直掉落在了地上！
似乎是又要下雨了，窗外一阵疾风吹了进来——
本子的纸页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呼啦啦翻过一页又一页！
每一页，每一页，每一页都是黑色的旋涡、堆叠的骷髅、血腥的开肠破肚！！在那些恐怖的画上面疯狂地写满了：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那写字的力道大得戳破了纸，那不是在写字，那是在杀人啊！！！
她终于终于，窥探到了女儿心里最深的秘密……
她终于知道，那个甜美的、微笑的洋娃娃的芯里，早已只剩腐烂的尸山与千疮百孔的残骸！！！
~
天气阴晴不定的，风也刮得厉害，演讲比赛结束后，大巴车便载着学生们顶着狂风回到了学校里。
夏梦的名次依旧是最好的，在她上场的的时候，一些不认识她的老师有了穆云书这个“前车之鉴”，对这个漂亮又清甜的女孩压根不敢抱希望。
期望越低，惊喜越大。
此时，对于周围人的恭贺，夏梦只是甜甜地笑着，这时她看到穆云书远远站着，也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她低下头笑了。
大巴车进学校大门时，夏文斌的车已经等在那里等着接她了。
穆云书看见了，趁着下车时大家乱成一团，又有大巴车挡住夏文斌的视线，赶紧小声叫住了夏梦：“夏梦，你爸爸来接你了。”
“哦……”她的眼神一变，随即又飞快笑道，“没关系。”
当时挡住夏文斌的时候，穆云书是有点冲动了。但是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不管，眼睁睁看着夏梦挨打，他死也做不到；可是拦下来，他才开始想到，夏梦的爸爸或许会对她秋后算账，打得更狠也说不定。
当时的他选择了保护夏梦，可是，如果是因为他的多管闲事让夏梦受到更多的责罚，他可能要内疚一辈子，夏梦或许也会恨他……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念头，夏梦反而小声道：“你别多想，是非对错我分得清的。”
她居然在安慰他？
穆云书突然发现，夏梦或许比他想象的要更坚强。
然而他心里却越发心疼眼前这个女孩……
“没事，别担心。”夏梦似乎想伸手拍他的手臂，但终归只是抬手对他挥了挥手。
夏梦向夏文斌走了过去，而穆云书则满眼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像她并不是回家，而是走向一个充满了野兽与毒瘴的深渊……
这时，身边一个女孩说道：“喂，穆云书，你不会喜欢上夏梦了吧。”
穆云书回神，认出这个女孩是和夏梦一个房间的姑娘，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宋小妮看着夏梦的背影叹气道：“喜欢她，就想办法带她离开吧。”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立时就觉得不太现实，穆云书自己再厉害，家庭已经是那样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成功不光是需要才高八斗，还需要八面玲珑，还需要家里有背景，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穆云书这种书呆子型的学生，总不能进入社会还给人家抄作业吧。
说什么寒门贵子，现在连小说里都不会这么写了。
于是她耸耸肩，转身走了。
而穆云书，却听进心里去。
~
夏文斌看到女儿走过来了，赶紧走上前给她打开了车门。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一幕中的夏梦甚至称得上是骄纵。
上了车，夏文斌开始问她竞赛的事，又试探着问她对自己的工作怎么看，夏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可以说是心不在焉，也可以说是冷漠。
有什么区别，好声好气也好，冷漠无视也好，都免不了一顿毒打。
父亲这琢磨不定的阴晴，她已经放弃了预测的念头。
回到家后，夏梦本来是预备着是接受毛慧芳的暴风骤雨式的责骂的，可谁知，毛慧芳看到他们进来，竟然很平静，甚至还微笑着说道：“回来了？来吃饭吧！我今天跟单位请了假，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白色的饭桌犹如象牙般莹润，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油焖大虾、素炒空心菜、冬阴功汤、红烧肘子……
——都是夏梦爱吃的。
毛慧芳做饭，从来都是女儿爱吃什么她做什么，她甚至还自己做了一个菜谱，有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让夏梦提前“点菜”。
夏文斌一愣——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对于被穆云书冒犯的这件事感到极其愤怒，和妻子说了后，妻子气极之下，还是劝道：“你不许再和孩子动手了，你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了！”
结果，这就是她的处理方式？
奖励这个白眼狼一顿好饭？！
夏文斌频频看向毛慧芳，然而她一直垂着眼帘，根本不肯接收他的信号。
作者有话要说：
穆云书：娶老婆不容易啊……
第23章 秋后算账
于是夏文斌莫名有些气燥，感觉自己被妻子骗了。
哪怕是骂夏梦两句也好，她到底是和谁一个国的？
他点燃了一根烟，几乎是咬着牙在吸。
——所以，自己的丈夫被乳臭未干的小孩制住，妻子根本就无动于衷，一点也不打算惩戒眼前的罪魁祸首？
夏梦变成了一个靠着美色勾引男人对抗自己父亲的人，她的母亲却不管！
“虾线也不挑干净，做得什么破玩意儿！”他在烟雾中忿忿地低声咒骂着。
毛慧芳看向女儿，只见夏梦吃得很香，就跟没听到似的。
于是她也低头继续吃饭。
“桄榔！”夏文斌把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妈的，耳朵都聋了么？！”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又出现了。
窗外阴云密布，风虽然是停了，但是隐隐的雷声阵阵——要下雨了。
“夏梦，你个小畜生！”他这样说道。
听着丈夫的咒骂，毛慧芳的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了夏梦小时候。
4、5岁的时候，早慧的夏梦可以很溜地说话了，但她动不动就会冒出来一句：“我□□妈的逼”，或者“狗娘养的傻逼”。
都是跟夏文斌学的。他在外面从来不说，但是在家里却是脏话不离口的。
为此，夏文斌打了夏梦几次，小孩哭着问毛慧芳：“为什么爸爸可以说，我却不可以。”
毛慧芳说道：“爸爸是要你礼貌。”
“那为什么爸爸不用礼貌？”
“爸爸是大人了，当然，他也需要礼貌。”
毛慧芳觉得这个孩子的主观意识太强了，大人说什么，小孩子听着不就好了么？夏梦就非要所谓的平等，非要大人给解释清楚，非要所有人都遵守这个原则。
毛慧芳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爸爸说什么听着就好了。
但是之后夏梦做了一件让她意外的事，她做了一个“脏话盒子”，甚至拿出自己的零钱来，对夏文斌说道：“爸爸，我们一起改吧，谁说了脏话，就往盒子里放五毛钱。攒够了两块钱，我们就买个雪糕吃掉。”
一开始，夏文斌觉得她蠢得有趣，还作势配合一下，后来，他脏话说得多了，被夏梦追着要他投钱烦得不行，给她的脏话盒子撕了，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管你老子！！！滚！”。
夏梦被他的粗鲁吓坏了，断断续续哭了一整天，给自己哭成了一个湿哒哒的泪人。
8岁的时候，夏梦看到父亲在吞云吐雾，跑到街上捡烟屁股抽。
夏文斌觉得她要长成一个坏孩子了，大发雷霆要打她，还是毛慧芳拦了下来，让夏梦写了检讨。
“你就写，”毛慧芳替她编检讨，“你就写你是为了好玩儿，对吧？”
“不是的。”夏梦摇摇头，“想和爸爸一起吐烟雾。”
“那还是为了好玩儿。你就这样写。”
“不是的，是要和爸爸一起吐烟雾。”她很坚持。
毛慧芳不懂孩子的脑回路，一起吐烟雾，不就是为了玩儿？
夏梦执着道：“叔叔们就和爸爸一起吐烟雾，他们可好了。只要我会吐烟雾，爸爸就会喜欢我了……”
“好了。”毛慧芳很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按照我说的写，你爸肯定又要收拾你。”
于是夏梦很不情愿地写下了自己的检讨。
那时夏梦也会挨打，但幼小的她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硬且激进地表达自己的反感与愤怒。她会怕羞似的不去说这件事，甚至会和别人很自豪地说：“我爸爸对我超级好。”
有时候哪怕她刚被夏文斌打过，家里来了人，她也会含着泪欲盖弥彰地解释：“叔叔，你看，我刚才不小心摔倒了，胳膊都摔红了，所以就哭了。”
她害怕别人会以为她惹父亲生气了，她害怕别人以为自己是个不受宠爱的孩子。
大人们往往会摸着她的脑袋说：“小梦真是个坚强的小姑娘。”
为了讨好父亲，夏文斌一下班回来，她就会像个小狗似的把拖鞋给他摆在门口，殷切地仰着小脸说道：“爸爸，换拖鞋。”但是她依然会因为从1背不到100而挨打、因为粗心而挨打。邻居姐姐看中了她心爱的贴画，她死活也不给。夏文斌在旁边狼似的瞪着她，吓得姐姐主动说：“叔叔阿姨，你们别逼夏梦，我不要了。”但姐姐走后，她还是挨了打，然后被关进了厕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