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生日那天,夏文斌对夏梦说道:“小梦,你长大了,是半个成年人了,以后爸爸的袜子就由你来洗了。女孩子,不会做家务可不行。”
看到夏梦果然去乖乖给他洗袜子,夏文斌很得意。
毛慧芳虽然觉得丈夫的行为极其混蛋,但是只是骂了他两句,任凭夏梦蹲在那洗袜子……丈夫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孩子是需要学会做基本的家务的。
11岁的时候,夏梦为了逃避挨打,学会了装疯。每次夏文斌要打她,她就会翻着白眼,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演得活灵活现的,吓得毛慧芳和夏文斌以为她真的发病了,抱着她去医院。
三番五次下来,发现她是装的,不等夏文斌动手,气得毛慧芳又揍了她一顿,让她把《狼来了》的故事抄了十遍。
好好的孩子学会了撒谎,这多么可怕啊!!!
12岁,毛慧芳在楼下看到夏梦在跑,夏文斌跳下车过去追她,还以为他们在追着玩儿,结果回家后才知道,女儿原来是被追着打。夏梦声嘶力竭地哭诉道:“……我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么急,我就知道我完了!一回头,果然就看到他像一个野兽一样冲我跑了过来,好可怕,好可怕啊……你知道么?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野兽一样,我感觉他要把我撕成碎片……可是……可是……”
女儿在崩溃的嚎啕中说出了她经常说的那句话:“可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啊!”
后来,后来就是那一年了……
发生了那件让全家人悲痛欲绝的事。
夏梦跳楼了……
在那之后,夏文斌其实收敛了很多,至少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打过孩子……
而他们——全家人,所有亲戚——都不敢再提当年的事情。夏家搬家了,疏远了以前的朋友,害怕他们过问,那好似是一个触碰不得的伤疤……
毛慧芳不敢再回忆下去了……
再回忆下去,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晚上恐怕又要在眼泪中才能睡着。
她望着眼前的女儿,她乖巧的、美丽的女儿……
随后,那本黑色日记里的内容又浮现了出来……
那恐怖的尸山,那可怕的话语……像是黑色的河流,带着腥臭与腐烂的未知生物的尸体——
慢慢汇聚在了一旁的女儿身上。
印象中稚嫩的夏梦抬起头来望着她,与现如今这张脸重叠在一起。
这张脸依旧是有些稚嫩的,但已经呈现出了成年女性的神情。
这张脸笑起来甜甜的,但是又总会时不时透露出恶毒与憎恨。
——但夏梦此时的神色,说不上冷漠,更遑论恶毒与阴鸷,她长得就像个无忧无虑又天真的小狐狸崽子,会在山花烂漫中打滚;她不笑也像是笑着,模样甜,略有些浅薄心计的样子。
听着夏文斌的咆哮,她的表情和以往任何一个日子都没有不同——漫不经心、自顾自地吃着,充耳不闻。
可毛慧芳突然有点恐惧,此时的恐惧,已经不是对于女儿那阴暗可怖的内心的恐惧,而是——
她朦胧感觉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即便她也不明白这个错是什么,明明她什么都听丈夫的,按说丈夫是不会有错的。
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说一不二,她虽然有时候也讨厌他的大男子主义和一些令人无语的行径,激烈时两人能吵得天翻地覆甚至要闹离婚,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夏文斌对夏梦的爱和她一样深。
可是,如果她错了呢?如果丈夫错了呢?
她的心里惴惴难安,又自我欺骗,或许他们是真的错了,但只要这个错误停止了,女儿就会好起来,她的女儿就能回来……
此时,夏文斌一把把烟屁股摁在了烟灰缸里,再度骂道:“艹!一个两个的,天天跟我欠你们的似的!回到家里来,连个好脸色也没有!!!我是为了谁这么辛苦,这么奔波!”
夏梦很自然而然地接了句:“为你自己呗。”
“你说什么?!”他勃然大怒。
“难道不是?”她淡淡地说着,眼神带着挑衅与恶意,好像要故意激怒他……
夏梦正准备说出更恶毒的话来,毛慧芳已经冲着夏文斌尖叫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好好吃顿饭那么难么!小梦这次名次这么好,有什么事都翻篇了!”
夏文斌气得手发抖,手指点点毛慧芳,又点点夏梦,半天才道:“好,好,看我养了一窝什么白眼狼!我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到头来成了为了我自己!”
他一把抓起烟灰缸来掼在地上,玻璃碴子顿时蹦的到处都是!
夏梦手里的筷子只是顿了一下,就继续吃饭了。
夏文斌等了两秒,并没有人来哄他。
他需要有人来哄他,温言细语的,好声好气的。
他需要一个人,不论他做什么,都对他不离不弃!
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头顶,带来排山倒海的愤怒,令他感到颜面扫地,感到他正在失去对这个家的掌控!!!
“吃!你还有脸吃!”他猛地冲过去,突然一手抓住夏梦的头发,一手从盘子抓起滚烫的大虾来往她嘴里塞,“找别人来对付你爹,你还有脸吃!!!我让你吃!!!”
第24章 致命一击
“啪!”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夏文斌难以置信地看着毛慧芳。
妻子居然打了他?!
毛慧芳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咬着牙道:“夏文斌,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毛慧芳,你……你居然敢打我?”夏文斌惊愕之下, 竟然忘了发脾气。
“不错,我打你了。夏梦做错了事,我已经打电话骂过她了,你现在这是干什么!疯了?!”毛慧芳的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之前是怎么和我保证的,你说了, 你再也不会动夏梦一根手指头, 你要是男人,就给我说到做到!”
毛慧芳话音刚落,就看到夏梦突然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站起来, 照着夏文斌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啊!”在毛慧芳的尖叫声中, 不曾防备的夏文斌被正正踹在胃上, 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随即他突然一弯腰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夏梦紧接着又拿起桌子上的酱肘子,兜头盖脸地向他扣了过去!!!褐色地酱汁淋了他一身一头。
“夏梦!!!”毛慧芳尖叫着, “你疯了,那可是你爹!!!你怎么敢打你爹!!!”
夏梦一脸都是大虾的红酱, 但她并不擦,她转身走进了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是一把菜刀, 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她的瞳仁似乎变得很黑, 眼眶发红, 又活脱是一个厉鬼的模样了!
她神色冷峻, 将刀锋对准了夏文斌,冷冷地说道,“滚!别逼我杀了你!”
“夏梦!!!”毛慧芳又急又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这是做什么,你把刀放下来!”
眼看毛慧芳要上前,她刀锋一转对准了母亲,“你也离我远一点。我看到你们就恶心。”顿了顿,她突然冷冷地笑了,笑里带着一股子邪气。她轻轻地说道,“我不是夏梦,你知道的。”
毛慧芳呆住了。
浑身的血液水泥似的开始变得粘稠,冷硬,她嘴巴微张,什么也说不出来。
夏文斌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他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再打她,但是刚才夏梦那一脚踹得太狠了,是用了全力照着死里踹的,他才走了两步,就又蜷缩着跪倒在地,这次他真的吐了。
“我的天哪……”毛慧芳哭着赶紧上前为他拍着后背,“老夏,你……你没事吧?”
夏梦笑了:“没想到吧,可以任你打骂的女儿长大了。也可以打你了。”她的语气冷得像寒冰一样,“我不但可以打你,还能杀了你呢。”
毛慧芳浑身都在发抖,可她不敢和夏梦对话,更不敢看她,她搀扶着夏文斌站起来,掩饰般地迭声道,“快,老夏!我送你去医院。”
夏文斌犹不肯罢休,如果可以,他想给夏梦直接打死!!!
于是他一边被妻子拉着向外走,一边抓着自己能抓到的一切东西,向夏梦的方向扔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家里再度安静了下来……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
“光琅琅琅——!”夏梦随意地把菜刀往地上一扔,又坐回了桌子边上。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擦掉脸上的虾酱,将桌子上完好的菜挑进自己碗里,继续吃着米饭。
她的表情也和之前一样,并无任何不同。
“滴答,滴答。”
寂静而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
终于,她吃饱了,她起身将碗筷收拾进了厨房的洗碗机里。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腿很疼——肌肉疼,肉皮也疼。
肌肉疼是因为她踹得那一脚用力过猛拉到了肌肉,如果再偏一点、再近一点,没准能给夏文斌肋骨踹断。
肉皮疼是因为烟灰缸溅起来的玻璃片割伤了她的腿……
滂沱的大雨终于倾泻而下……
哗啦啦,哗啦啦,像是唱着一首悲伤而单调的曲子。
她坐在床上,慢慢地清理着自己的伤口。
眼中吓人的浓郁黑色慢慢褪去,她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在她的印象里,在她光洁的右腿曾经就受过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但是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她有印象,好像是她曾经摔断了腿……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啊……为什么腿会被摔断……
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若是用力去想,脑袋便钻心似的疼……
“疼不疼?”脑子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在这样一片安静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突然,夏梦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了她光洁的小腿上。
殴打与侮辱已经不会令她落泪,但关心会。
“我给你呼呼。”声音又说道。
仿佛真的有风吹在了她的伤口上——实际上,也不过是她自己在吹。
“你可真勇敢啊。”声音赞赏她,“你终于反击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不如杀了他们所有人,你觉得呢。”
“不,我不会杀人的。”她哽咽地说道,“你这个疯子,你不要再来蛊惑我了好不好。”
“嘿嘿,你会的。”声音慢慢说道,“你终将会杀很多很多的人的。”它轻声道,“是为了你自己好啊……”
~
在夏梦的心里,父母无限趋近于两个巨婴。
父亲是奶奶怀里的巨婴,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全感,没有控制脾气的能力,需要周围的女性给他持续的关注、尊重、以及绝对的呵护与服从。
母亲是情感不能自理的巨婴,永远在喋喋不休地向比她还弱小的女儿抱怨,永远诉说着自己的不易与悲惨。但是她的抱怨只是抱怨,永远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在毛慧芳看来,若是还按照之前的旧路走,虽然过得并不如意,但是熟悉,知道会发生什么。而改变,改变就意味着未知,未知意味着风险,风险产生了恐惧。毛慧芳不愿意承受那样的恐惧。
现在,这两个巨婴哭闹着,请来了家里所有的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只除了不敢让两个老人知情。
夏梦身处于人群之中,只感觉到一阵不耐烦。
此时,她看到病床上的夏文斌病恹恹的,还在挂水,心里隐隐有点高兴。
“……你们谁也别拦着我,等我好了,我打死她!”夏文斌瞪着女儿咬牙切齿地说道,“莫得王法了,敢和自己的老子动手,我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
大伯走到夏梦身边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懦弱的中年男人,已经人到中年,依旧活得压抑且暗淡。大伯温声劝道:“小梦,啷个和亲老子动手嘛,和你老子道个歉吧,啊?”
夏梦依言,飞快说了句:“爸,对不起。”
如果道歉就能解决问题,她说一百遍又有什么所谓。
“滚吧!言不由衷的龟儿子!”夏文斌愤怒地把枕头照着夏梦扔了过去:“你等我好了,你给我等到起……”
毛国庆坐在一边抱着胳膊,面色不善,问毛慧芳道:“是不是文斌又动手了。”
“大哥!谁家家长不教训孩子,可小梦都敢耍菜刀了!你……你快管管她吧……”毛慧芳哭着。
“要不……”毛国庆叹气,“要不还是让小梦去我那里吧,慧芳,现在爷俩势同水火,你硬把他们凑在一个屋檐下,也是徒生更多矛盾,你说呢?”
毛慧芳还没说话,夏文斌已经骂道:“谁爱要谁要,我反正不要!妈的狗娘养的龟孙儿!”
夏梦沉默着不吭气
“滚吧!你还有脸在这里站着,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我生个叉烧也比你好!”
周围病床的人都忍不住侧目了。
夏梦终于开口了,“爸,你迟早会老的。”
“你说什么?”夏文斌诧异。
夏梦很平静地说道:“我想你应该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终归会老的,你已经在变老了。而我在长大。我很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你就是我的榜样。等你老了,我就会像你对我这样对你,我会给你买好东西,让你住大房子,关心你,照顾你。但是,我每天都会打你,扇你,用最难听的话骂你。可你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这样做,或许前一秒我还在给你喂饭,下一秒我就会把你的脑袋摁进饭盆里,也许我前一秒还在推着你的轮椅,后一秒就会一巴掌打在你的脑袋上。一直到你死,我也会打完了你的尸体,再把你火化,我会在你的骨灰上拉一泡屎,再把它扔进猪圈里。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让你活得长长久久,这样,我才能多打你几年。我就是这样爱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