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寄来的。”
齐影先是一怔, 随后欣喜接过。
在阿清出生第二日, 曲雁便帮他传信给了盛木,时隔近一月盛木才有回信。盛木在信中言他近来繁忙,待得了空便回去看徒弟与小徒孙。
出月子那日,恰是个艳阳晴天,曲雁怀里抱着女儿,齐影跟着她身旁,刚一出院子便被赶来凑热闹的魏钰与梁纪倩围住,新奇看向那小小的婴孩。
魏钰啧啧两声,看着孩子粉团似的小脸道:“都说女儿像爹,可我瞧着阿清这眉眼像师姐。”
梁纪倩凑过来看了几眼,点头符合了道:“确实像。”
阿清没有睡觉,滴溜圆的眼睛好奇看向两人,倒是一点也不畏生。
齐影听闻抬手给女儿拢了拢襁褓,眼底含笑道:“像妻主挺好的,生的好看。”
魏钰与梁纪倩对视一眼,纷纷奇道:“师姐夫果真是变了不少,这当了爹的男子就是不一样哈。”
齐影眸中有些不解,却并未说什么。
今日阿清满月,黄逸老早便派人通知,说等齐影出了月子,抱着孩子与大家一起吃个饭,便当做满月宴。
即便心间早早做好了准备,待到了地方,齐影还是停下步伐,魏钰与梁纪倩知晓怎么回事,于是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先进了屋子,还说了句。
“师姐她俩与孩子就快到了。”
曲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牵起齐影手腕,轻声道:“走吧,早晚都要见的。”
齐影调整了下呼吸,同曲雁一同迈进屋内,黄逸与旁人谈话的声音跟着响起。
“……曲雁这孩子是我拉扯大的,她定不会亏待了如愿。”
待瞧见齐影的身影时,黄逸及时收住话语,屋内一瞬间变得极为安静,皆抬头看向两人。
主桌上坐着两位年长者,一位是黄逸,另一则是位年长的主君。他不过不惑之年,乌发中却已缠满银丝,身容消瘦枯槁,一双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齐影与他对视时顿然屏住呼吸,身旁伺候的顾如意站起身子,他悄悄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含笑走到齐影身旁,“如愿,你终于来了,爹爹等你许久了。”
老主君便是齐影的生父,陈图。
齐影如梦初醒,无言与顾如意走到陈图身旁,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顾如意连忙去扶自己父亲,可下一瞬陈图便将齐影抱进怀里。
“爹!”顾如意着急唤了声。
这不是一位得体的主君能做出的举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有些失礼,但却是一位父亲与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见时下意识的动作。
“如愿,如愿啊……”老人的声音沧桑哽咽,他未唤别的,只是一声声叫着儿子的名字。
齐影身躯僵硬,垂在两侧的手紧握着,又颤颤轻抚上老人背脊。他能感受到老人悲伤的情绪,他胸口亦发闷生疼。这是他的父亲,是他为数不多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顾如意又红了眼眶,他怕爹爹哭出旧疾,忙劝道:“爹,今日是阿弟女儿的满月酒,您莫再哭了,阿弟听了该难过了。”
顾如意劝了半响,老人看着沉默无言的幼子,心间太多话想说,他眼中留下清泪,最后只沧桑说了句。
“如愿,是爹爹对不起你,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陈图被顾如意扶回座上,他年岁不到五十,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连手背都满是褶皱。
齐影沉默良久,他唤了声。
“爹爹。”
他走上前与顾如意一样半蹲下身子,看向早因那呼唤而激动的老人,“我从未恨过您,阿兄同我说您尚在人世时,我是开心的。”
屋内无人出声打扰这父子重聚的场景,曲雁怀里抱着女儿,看向齐影的眸中有疼惜之意。只有她知晓,齐影这几日有多辗转难眠,又想过多少次该说什么好。
梁纪倩被感动的不行,她转头去看魏钰,却发现平日吊儿郎当的人此刻竟也红了眼眶,她拍拍魏钰肩膀,无言让她振作起来。
顾如意眼中含泪,陈图一连说了几个好,“今儿个是喜庆的日子,可否让爹爹看看外孙女。”
齐影点点头,曲雁抱着女儿走过去,陈图看向幼子身旁的年轻女人,笑的苦涩又欣慰,他的如愿不仅平安长大,还结了桩如此好的亲事。
老人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看着外孙女白嫩的小脸,从怀里拿出红布包,颤颤放在孩子身上,那里面是一套带小铃铛的银镯子,虽不算贵重,却是按照风俗给孩子的贺礼。
一晃二十一年过去,好在苍天有眼,能让他们父子团圆。
这顿饭算得上是家宴,魏钰与梁纪倩用了膳后把各自备的贺礼送给小师侄女,便寻了由头离开。老主君明显是有许多话想与齐影说,曲雁看了看齐影的神色,将小床上熟睡的女儿抱起。
“阿清困了,我抱她先回去睡会儿。”
曲雁把时光留给这对父子,自己抱着女儿回了庭院,阿清这孩子方才睡了一觉,此时倒来了精神,只看着娘亲乐。
曲雁逗着女儿,口中轻语道:“阿清,你爹爹受过太多苦楚,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阿清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她只乱挥着小短手,然而下一瞬便被娘亲抱起,“没关系,都过去了,你往后长大可不能气你爹爹,惹他难过。”
齐影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眼尾泛红,像是哭过一场,眼底也没有前些日子的忧愁,看向曲雁时还勾唇笑了一下。
“如何?”曲雁轻声问。
齐影抿了抿唇角,看着小床上酣睡的女儿轻声开口,陈图理解他不愿归籍顾家,只道他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曲雁安静听完,最后将齐影轻揽在怀里,“你以后若想回顾家,我陪你一起。”
齐影心间一暖,点头轻应一声,见他看向女儿,曲雁笑道:“这丫头倒是好伺候,回来不哭也不闹,自己也玩的乐呵。你用膳了吗?”
“还没。”
曲雁有些惊讶,“怎不在那用了膳再回来?”
齐影漆黑的眸子看向她,面上虽有羞意,神情却毫不扭捏,“我想与妻主一同用膳,而且阿清还没喂。”
“行。”曲雁揉了下齐影的腰身,“你去喂女儿,我去备膳,准备喂你。”
小厨房内伙食齐全,就在曲雁准备做饭时,齐影却进了屋,他犹豫了几瞬,走到女人身旁拿起菜刀。
“我做吧。”
曲雁还没忘记在曲府时他做菜的场景,显然有些惊诧,齐影低声解释道:“其实孕中后几月,我每日无事可做,便让几位公爹教我做饭来着,虽未点火试过,但我都记着步骤。”
“你……”曲雁依言让开地方,看着齐影生涩的手法,莫名有些口渴,“你若是不想,可以不学这些。”
“我想的。”
齐影将切好的肉丝下进锅中,热油裹着肉丝溢出一股白烟,男人抬手扇了扇,又将配菜倒下去。他乌黑的发丝在脑后绾起,用的就是曲雁送的那枚剑簪。
她忽而想到初次见到齐影的时候,男人沉默又冷肃,身上的大小伤痕足有百处,像个孤寂小兽,一伸手便会咬人的那种。如今他却对着盘菜用功,实在是令人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齐影抿了抿唇,有些不满意道:“可能不太好吃。”
“是你做的都好吃。”曲雁打消他的不安,端着饭菜搂着夫郎回了屋内。
齐影已出月子,按理已可以行房,只是曲雁疼他忙着哄阿清,才迟迟未提起。如今用了膳食,曲雁唇角染笑,眸中却侵略意味十足。
齐影是经过事的,从前两人胡闹时,曲雁一个眼神他便知何意,此刻与曲雁对视,他也隐隐觉得有些燥热。
“我去看看阿清睡没睡。”
齐影腰身被拦住,下一瞬便被按在塌上,女人微哑声音在耳侧响起。
“睡了,睡得极熟。”
陈图只在谷内留了十日,见齐影一切安好后才终于放下心。岭南顾家是一方盛族,他膝下无女,在齐影他娘离世后,家中事物皆由他操持,他不能长久离开岭南。行途已路遥,更需早日动身。
在陈图那日动身时,只见顾家的仆役们挑了整整二百一十台嫁妆箱子撂下,长龙一眼望不到头。谷内人何曾见过这般盛大的阵仗,一时间皆惊叹连连,纷纷赶来围观着浩荡景象,就连齐影都被惊愕到,他根本不知晓陈图给他备了嫁妆。
魏钰看的啧啧称奇,“好大的阵仗啊。”
梁纪倩看的眼睛都直了,她一脸生无可恋道:“想不到咱谷内最富贵的,居然是师姐夫啊……”
“不知顾家还缺不缺入赘的妻主。”
魏钰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梁纪倩知晓她又在胡言乱语,索性也不理她,只引着顾家的仆役将箱子抬进院里。礼单就压在箱上随风摇曳,梁纪倩没忍住悄悄看了一眼,就一眼,心就更痛了。
顾如意抱着言儿站在齐影身旁,同他一起看向这长长的嫁妆,轻声开口道:“爹爹知晓你不愿收顾家的东西,特意选了最后一日送进来,一来好弥补上你成亲的嫁妆,二来也好叫谷内人知晓,咱顾家也不是好惹的主,往后你独自在谷内,也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去。”
二百一十台的嫁妆无法弥补这二十一年,齐影不愿意回顾家,他爹爹便更要从别处弥补。陈图本还打算留些小厮与护卫照顾小儿子,可齐影说什么都不要。
如今听完顾如意的解释,齐影眼眶有些泛红。
“莫哭呀,你若是想咱爹爹了,以后去岭南顾府看看,那也是你的家,咱爹爹见你去了定会开心。”
顾如意抽出帕子送到阿弟手中。而且不止有这一个消息,他妻主会试中了贡士,此行要去上京书院,为殿试早做准备,顾如意担忧妻主孤身无人照料,便想同她前去。
“那言儿的病呢?”
听完顾如意言,齐影看向身旁的小侄女,他如今做了爹爹,心间总爱多关心孩子。
顾如意看着自己女儿道:“曲大夫也说过,言儿的病不能求急,何况言儿已经在好转,我备好了药,此去不过几月,不打紧的。”
顾如意领言儿离开那日,曲雁揽着齐影的腰身,待看不见人影后才慢慢往回走,“阿清还太小,待她能吹风了,我再带你爷俩出去,岭南倒是与平江同路。”
齐影未说话,只握着曲雁的手更紧了些。
谷内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白日齐影经常抱着阿清出来晒太阳,偶尔碰上几个弟子,还会过来看看阿清,刚出来的婴孩脆弱,她们不敢随意抱,皆站的颇远。
阿清是个不怕生的,一见有人逗她,立刻嘻嘻笑着,模样极为讨喜,惹得她们姨母心泛滥。
曲雁制出的第二颗假死丸被送到程念玄手上,齐影的身子恢复后,再续经脉也提上了日程。
此法极为艰险,此后还需用药调理,齐影疼的指尖发颤,几次曲雁都想停下劝他不必,即便一辈子没有武功,她亦能护他一生无忧。
可一想到齐影每日绾起的剑簪,便静下心继续手上动作,最严重时他生生晕过一次,可又咬牙撑过来,脸颊汗水滴落,他一声疼也未喊过。
如此三月,每夜曲雁皆是抱着齐影回屋的。
这样的宁静一直持续到年底,又是一个年关,谷内新收的弟子留了一批好苗子,也该到她们拜师的时候。
梁纪倩把手上名册交给曲雁,“大师姐,今年新入谷的弟子都在这上,女子七十六人,男子二十一人,皆是通过考核的。”
曲雁正翻看着,一旁无事可干的魏钰抬手把坐在小床里的阿清抱起来,她倒是稀罕孩子的紧,有事没事都要逗逗玩。
“告诉师姑,今天有没有薅狗毛吃,嗯?”魏钰晃了晃阿清的小手,后者回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阿清已七月大,正是满地乱爬的年纪,比刚出生时要闹腾许多。
薅狗毛这事也有渊源,上次齐影一个没看住,阿清便飞快爬到乌云身旁,抬手便薅下它身上的毛往自己嘴里送去。这不仅把乌云吓了一跳,更给齐影吓了一跳,三花和阿黄在旁看的尾巴都不摇了。
魏钰乐呵呵道:“再笑一笑,师姑今年多给你发压岁钱。”
阿清不知囔了句什么,竟真乐了一声,她正是冒话的时候。上次曲雁与齐影逗她玩时,阿清忽然喊了句爹,齐影当即愣了半响,向曲雁求证过不是幻听后才红了眼眶。
见魏钰逗孩子逗的开心,齐影在旁笑了笑,也没有跟上去。
一开始魏钰抱阿清玩时,他也曾担心她会抱的阿清不舒服,但曲雁看起来却并不担心。后来齐影才知晓,魏钰没了的弟弟便是她从奶娃娃拉扯大的,可惜天生身子骨弱,十来岁便没了。
论照顾孩子,魏钰应最有经验,于是齐影便放心让她抱着去玩,阿清也乐意同几个小姑玩,每次都笑嘻嘻的。
新弟子的册子被放在桌上,阿清被魏钰抱去黄逸院里了。身为孩子的师姑姥,她平日里端着师母的架子,可实际上却总在暗示,若是曲雁与齐影忙碌,她可以带带孩子。
阿清倒真成了谷内最被疼爱的孩子,齐影看着阿清与魏钰梁纪倩玩,他心间除了欢喜外,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
这是他幼时从未体会过的生活,如今女儿能被众人喜爱着,如此,甚好。
感受到了齐影的情绪,曲雁轻捏下自家夫郎的手腕,在他看来时温柔笑道:“阿清有她们宠,你有我宠。”
齐影耳根一红,脸上似烫到一般,忙寻了个别的话题开口。
“妻主是不是要收徒了?”
曲雁无所谓道:“若有资质好的,收两个也无妨。”
齐影点点头,心想以后阿清随曲雁学医,做个大夫再好不过了,可也要学些武学傍身,不过这是以后的事。
他想了想又问了句,“许粽儿这两日是不是要回来了?”
曲雁嗯了声,眯着眸子看向他,“怎么,你想他了?”
齐影还未说话,曲雁自顾自道:“想也是对,这谷内男子少,能同你说上话的更少,自来熟的也就他一个。他明日就回来了,估计第一件事便是跑来看阿清。”
齐影本就不是爱交朋友的性格,也就许粽儿没心没肺的,平日总爱扯着齐影硬与他说,虽大部分都是他自言自语,但齐影却也听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