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燕瞅了瞅他,伸手去揉开他蹙起来的眉头。
温暖的小手覆上去的那一瞬间,记忆片段闪电般的在他脑海里蹿过。
他似乎和她坐在一处街边小摊上,面前的馄饨发出诱人的香气,彼时她也是这般抚开他的眉心。
裴琢年刚要抓住那片记忆,脑海里却忽然起了一阵剧痛。
就在此时,坐在他们下首的一个女修忽然噗通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白,不省人事,正是前几日被薛心传送进玄玉峰的女修中的一个。
卫燕燕一下子从他怀里跳下去,蹦蹦跳跳地跑下去看。其他几个女修都慌成一团,卫燕燕伸手试了试那女修的呼吸。
虽然气息微弱,但还有气。
卫燕燕早就不想在这里听下去了,她用笔在纸上写道“我送她回去”。裴琢年只是靠在座位上,微微颔首。
卫燕燕拖着那个女修往回走,一边想着,她怎么会突然昏倒呢?是中暑了?
天空阴沉沉的,灰白的层云遮蔽了太阳,长空万里不透一丝亮光。
好像就是闷了点儿,也没太阳啊。
那女修忽然站直了身子。
她仍旧死死闭着眼睛,脸上的血色褪尽了,姣好的面容猛然扭曲起来,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渗出,仿佛正经受着什么剧烈的痛苦。
卫燕燕忽然想起来,这个女修好像身体不太好,她在玩打雪仗的第二天就腰酸背痛起不了床。
她正冥思苦想这二者间有什么联系,女修却猛然睁开了双眼。
黑色的瞳孔如烛光般熄灭了,她眸底雪白一片,竟是失魂症的征兆。
失魂症这么久之前就有了吗?
卫燕燕皱眉看着她,她现在的时间点裴仙君还没离魂出体呢,少说也得是几十年前,怎么这就有失魂症了?而且还是在华纯宗内部……
一刹那间,所谓的“失魂症”,突然发病的女修,玄玉峰上凝聚灵气的天地法阵和不断生长的凌云塔,骤然连成了一条线。
裴琢年冷淡地垂眸望着下首的修士们,从卫燕燕离开后,他脸上那一丝伪装的笑意也完全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在很久以前他就想明白了,华纯宗为了尽快建起凌云塔,将玄玉峰上的法阵一改再改,凝聚灵气的作用不断增强。
而人的魂魄本身便是这天地灵气化成的一部分,法阵的力量不断增强之下,怎么不能将人魂从体中抽取而出,炼化成凌云塔上的一块砖石?
从华纯宗第一任宗主温忆,便对他动了杀心。只不过薛心传的手段更加巧妙,他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用这法阵让他一点点慢性死去。
让那法阵将他魂魄一点点从体内抽出,直到最后,成为他薛心传登仙之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就在这时,正中念着讲稿的真人忽然变了脸。他双臂一震,霎时泛着冷光的弧形气劲向四面八方打开,仿佛硬生生将阵法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女修前赴后继,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那道漆黑深渊之中。瞬间吞噬了数名修士的魂魄,远处的凌云塔节节拔高,法阵之力也拔地而起!
卫燕燕仰起头来,看向耸入云霄的凌云塔塔尖,沛然纯净的灵气在玄玉峰上倏忽而起。然而却令她格外不适——灵气中夹杂着血腥和似人非鬼的尖啸声,刺得卫燕燕鼓膜针尖般疼。
她从山巅向下望去,只见方才还一片和谐的会场上,华纯宗修士纷纷朝裴琢年亮出了武器。而他仍然坐在上首揉着额角,眼神阴鸷地看向将要吞噬他的阵法裂口。
“九疑。”
薛心传不近不远地站在,缓声道:“你同我华纯宗千年之仇,如今也该做个了结了。”
裴琢年手里捻着樱桃,漫不经心道:“你们开山祖师温忆,自己太弱了还想杀本君,丢条命不亏。”
薛心传微微一笑,“这话你同我说无用。你身死之后,这天下的传闻自然全随我华纯宗的。”
“千错万错。”他说,“你就不该诞生出来,若非是你,凌云塔早已大成。”
他温润的眉眼望向裴琢年,叹息道:“你来于天地灵气,又回到天地灵气,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裴琢年手指轻轻一捏,饱满的樱桃在他指尖裂开,殷红如血的汁水顺着手指躺下。他起身道:“少废话。你们一起上吧。”
薛心传看了那操控法阵的真人一眼,那修士立即会意,五指一张,法阵裂口如蜿蜒的沼泽,在半空鼓张扯开,丝丝缕缕的灵气从缝隙泻出,随即向裴琢年扑来!
第44章 网罗
裴琢年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含笑望了眼站在众多修士背后警戒着的薛心传。
他漫不经心道:“薛宗主,你做了这么多努力,难道就没有想过千年之前我为何能击杀温忆吗?”
薛心传淡淡道:“温真君在时天地法阵建成未久,凝聚的灵力不多,才未能将你诛杀。”
裴琢年勾唇微微一笑,“看着你们这幅愚昧无知的样子,本君这千年来过的真是无比舒心。”
“凌云塔就是本君本体,你们折腾来折腾去,想借它来毁灭我,怕不是想笑死本君。”
薛心传瞳孔猛然一跳,他死死盯着裴琢年道:“你说什么?”
任是薛心传想不信,然而过去种种却随即在他脑海中理出一条线来。
开山祖师温忆修为寸步不前,改动玄玉峰上的天地法阵,让灵气自然凝成凌云塔。随即没过多久,裴琢年便在塔内突然出现。
他们一直都知道,凌云塔是灵气凝成的,裴琢年是从天地灵气中诞下的——可是从未有人将他们联系起来。
毕竟听过世间妖物成精有灵,谁听过一座塔竟然也能化出人形?
薛心传面色惨白下来,其实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般的建筑当然不行,可是凌云塔是至真至纯的灵气凝成的,所谓魂魄的来源便是灵气,凌云塔如何不能炼出魂魄?
裴琢年脸上的笑意却早已淡去,他长袖一展,夹杂着凌厉如刀片般雪花的北风旋即自凌云塔而来,浩瀚灵气铺天灭地,仿佛将人如蝼蚁般在指尖碾碎。
“现在本君笑够了,也该动手了。”
卫燕燕跑到半路,天地便蓦然变色。她只看见下面打起来,便赶紧去找裴琢年,然而霎时周围山河如画卷一般迅速缩小聚拢而来,她仿佛落入了天地温柔的怀抱,只听见耳边一声细微的叹息,“不是叫你保护好自己么?又不听本君的话了。”
刹那之间,她眼前一片雪白,仿佛光怪陆离的世界被从中撕裂开来,露出下一张纯白无瑕的宣纸。
那幻境在眨眼间破灭,卫燕燕从裴琢年怀里探出头来,只见他长袖在眼前不经意地一挥,一道白芒便将境外的人尽数击飞!
“一、二、三、四、五……”卫燕燕伸手一个个仔细数着躺在地上一口口吐血的人。
裴琢年捏了捏她的脸道:“数什么呢?”
“数我们认识的人。”卫燕燕认真地说,“这里有好多人啊。”
裴琢年落在地上,他的云纹长靴不沾半分尘土,眉眼如同谪仙下凡,嘴里说出的话却分为渗人,“所以燕燕想先杀哪一个?”
卫燕燕环视了一圈,鼓起腮指着章铤道:“就是他。他那天逼我喝虫子,现在还和坏蛋勾结!”
“是么。”裴琢年不紧不慢地乜了章铤一眼,“你倒是有能耐,从本君的结界逃到京城来。”
卫燕燕怀疑地说:“可是这人不是你放的吗?你说我们要跟着他,看他去哪儿呀?”
在场的人听的有点麻木了,大概也只有怀里这位敢一脸天真地扯九疑仙君的后腿了吧?
裴琢年毫无阴谋被自己人揭穿了的尴尬,“燕燕想怎么处理他?”
就在这时,章铤却忽然低笑起来:“妖女,你杀我一个无妨。你可不妨想想暝域发生了什么,魏明乔为何会被我等羁押出来……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你这等妖类的巢穴。”
他口吻含蓄,却夹杂着难掩的凶煞之气。
此时裴琢年已蓦然抬手一拧,隔空的气劲如暗流汹涌而去,拧断了章铤的咽喉。
“抱歉,燕燕。”他面色不变地说,“下一个交给你处置。”
他垂眸去看怀里的小姑娘,却见她声音轻轻地说:“你不必隐瞒,我都知道了。”
裴琢年瞳孔微微一跳。
他纵有移山填海之能,可是过去的事情依然无法改变。
“我见到魏伯伯那天就知道啦,”她抬起莹亮的眸子来看着他,“若是魏伯伯不在,一定是他们攻下了暝域。”
“我虽然傻了点儿,这些事还是明白的。”
裴琢年仍是看着她。
那一句“历经大喜大悲”才可破除心疾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因此尽力地对她好,她平日里虽是笑得开怀,可要说“大喜”,可是一次也没有过。
毕竟谁家破人亡,还能喜得起来呢。
卫燕燕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她刻意拨开话题似的说:“还剩下这么多人啊?”
“也不是全是。”裴琢年道,“有已经死了的。”
卫燕燕看了一圈,霍祯面色僵白地躺在地上,正在变成一股青烟逐渐消散。
“他吗?”
“不止。”
裴琢年转向温忆道:“这聚魂阵除了让你苟且偷生,竟还可以控制魂魄,本君还是低估了你厚颜无耻的本领。”
温忆咳着血,低低地笑了笑。她长发蜿蜒在血泊中,眼神有些朦胧,“我不是为了自己……”
“那就是为了那条鲢鱼妖了。”裴琢年说,“谁能想到,堂堂华纯宗开宗祖师,立宗竟是为了个早就背叛自己的妖精。”
温忆织着血丝的眼球猛然一转,她嘶声道:“他没有背叛我!”
卫燕燕从裴琢年怀里探下头去。她晃荡着两只浅绿的绣花鞋,鞋底不沾一点血迹。
“原来你就是那个谢家的姨娘啊。”她拍手笑着说,“怪不得呢,我说姨娘与妖交合,身上有妖气正常,你扮做她的侍女,为何身上也有妖气。原来你们是一人分饰两角……”
谁都不会知道,至今仍被供奉在皇室祭祀的华纯宗开山祖师温忆,她入修道之途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在酒肆茶馆中卖唱为生。一个低贱的孤女,却生了一副惹来灾殃的好相貌。
那日她又一次因这张脸而受了轻薄,走到僻静处想要彻底毁了这张脸时,一个人却握住了她手中尖刀。
他自称名为梁信,是个落魄秀才。从那一日起,彼时的“忆娘”便和他互生情愫,越走越近。直到当地大户谢家公子看上了她这张脸,将她强行娶入府中。
忆娘本是不愿,但她知道谢家在当地颇有势力。她怕他们毁了心上人的仕途,装作顺从的样子,但背地里和梁信一直藕断丝连。
直到后来她有了孕,想要跟梁信逃走之际,谢家老夫人请来方士,暗中逼梁信现出妖身原型。老夫人嫉恨忆娘辱没家门,将她的情郎做成一道菜,安排上了她的餐桌。
幻境中谢家的结局,也是他们真实的结局。忆娘被腹中妖种控制,一夜之间杀光了他们全家所有人。而她自己却“因祸得福”,在和妖种的争夺中觉醒了灵脉,从此走上修仙之途。
一条她原来从未听说过的路。
她在华纯宗祖师的位置上坐了一百年,享尽了世人崇敬跪拜。可是她心里最难忘怀的,依然是当初夺下她手中刀子的那个人。
或者说,那个小妖。
在被裴琢年斩杀之后,她提前留了一手,魂魄逃到京都皇城之中,并在此处慢慢将养,谋划千年,原本打算在今日给裴琢年致命一击。
谁知道,裴琢年一句“凌云塔是我本体”,用最残酷的真相证明,他们千年的努力不过是一场笑话。
温忆咳地越发厉害了,断断续续的血从她唇间滴下来,她看了面色惨白的明皇和太子一眼,“说起这些当真是可笑,一千年了,我早就想知道,你们若是知道自己供奉的‘神女’,原本是个卖唱的,还做过妾,会是什么表情……”
她看着脸色青白不定的明皇,笑得几乎肝肠俱裂。
卫燕燕试图插话道:“可是你被骗了啊。那个鲢鱼妖肯定是骗你的,他如果收敛自己的妖气,你也就不会被妖种控制了。你最后变成那个样子,他是故意让自己的孩子吸收你的身体。”
温忆瞳孔倏忽放大,她尖叫一声道:“不可能!你怎么敢这么说!”
在她朝卫燕燕扑过来的那一瞬间,裴琢年指尖甩出一道剑芒,如同长剑穿颅,死死地将温忆钉在地上。
卫燕燕垂眸看着她,温忆如今只是魂体状态,这一剑看似贯穿了她的要害,但是只要聚魂阵不破坏,她一时半会儿就不会死去。眼下只是半伏在地上,身体不断颤抖着。
温忆抬起带着暴怒的眼睛来,对上了卫燕燕平静透彻的眸子。
这一眼,如同一盆寒彻骨的凉水猛然泼在了她心口上,让她头脑霎时一清醒。
所有妖类中,蚀川妖是外形最似人的,可单是看那双天真到残忍的眸子,便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你别杀她。”
卫燕燕转向裴琢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娇嗔道:“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她瞟了温忆一眼,歪着头说:“这是个阵法和幻境结合的把戏。人族擅阵法不假,可是这么大的幻境只有妖族才造的出来。你背后到底是谁在帮你?”
温忆忽的笑起来,“你想知道是谁帮我?”
她五指忽然张开,在地面上猛地一拍。霎时一道交织网罗过整个皇宫的大阵浮现出来。
冷风呼啸着涌过华丽宫殿,无数道惨淡的阴魂在阵中纷纷立起,不少阴魂因年代久远而消散了大半,面目不清,但仍旧可以看出是女子。
“若说这皇宫里,最多的除了富贵,便是死人了。”温忆笑得如一张撕裂的纸,“我死到临头,不如给你做件善事。”
一道烟柳色的女子背影从无数的阴魂中浮现出来,是无数灰暗色泽中唯一一抹彩色,卫燕燕瞳孔骤然放大:“娘亲——”
温忆拭去嘴角血迹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母亲的魂魄拘束到此处,不得不说,大妖的手段真是好用。”
卫燕燕只觉得心魂一震,在她不知不觉抬步向那道生意走过去的时候,温忆五指猛然一攥。她的手中便是阵眼,霎时整道阵法如同揉乱了的线团,阵眼破坏,阵法失效,伴随着尖利的哭叫声,上万道魂魄在瞬间骤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