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温忆平静地回头看了身后的房间一眼，随即笑起来，“霍祯，你就是太小心了。”
她面目还是那般平静，“九疑他从凌云塔中诞生而出，看似是对我宗有利，可是自他诞下，那阵法聚集灵气的速度便裹足不前。”
她透过窗棱，望向银装素裹的玄玉峰，轻轻叹息道：“这般下去，凌云塔何日能成，我们宗门又何时可以再出一个踏天阶的修士？”
“裴琢年再厉害，到底也只是一人。用一个心不在我宗的踏天阶修士，去换将来有数不清的踏天阶修士的机会，这个买卖，你难道不想做么？”
霍祯神色变了几变，他磨了一下牙，接着冷声说：“宗主随意，只是本君并无与裴琢年抗衡的信心，还望此事不要牵扯上本君才好。”
他转身欲走，温忆却忽然在他身后道：“既是如此，来日登上凌云塔，化成真仙的机会，霍真君也不要想了。”
温忆浅浅地笑起来，“霍真君阳寿将近了吧，不知还有几年好活？”
霍祯遽然停步。
卫燕燕跑回屋去，急得在裴琢年面前乱蹦乱跳。
别人都要来杀你了，你怎么还这么平静啊！
裴琢年不仅看不见，还听不见她说话。他只是站在窗边，目光凝望着玄玉的一峰白雪。
卫燕燕伸手攥住了他的手。
九疑仙君眉心一跳，他偏头看向卫燕燕的方向，拧眉道：“何人？”
卫燕燕拉着他的手，在桌上写了个“燕”字。
暝域文字与现在的华纯宗不同，跟千年前的华纯宗更不同，裴琢年蹙眉看着自己被人拉着的手，显然看不出来这是写了个啥。
他对手背上覆上来的暖意感到有些不习惯，想要甩开，卫燕燕气呼呼地瞪他，攥的越发紧了。
他不认识“燕”字，卫燕燕突发奇想，握着他的手指把燕子的形状画了下来。
这下总该认识了吧？
卫燕燕还没得意一秒钟，就听九疑仙君道：“这是鸡吗？”
她颇有让裴琢年自生自灭去的冲动，转念一想，千年前的裴仙君还不认识她，她写出名字也是枉然。
于是卫燕燕又摁着他的指头，在桌子上画了个小人，然后一刀把小人的头切掉。
幸而这次裴仙君懂了，“杀……你的意思是有人要谋害本君？”
卫燕燕疯狂点头，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乱晃。
他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平静地在圈椅上坐下道：“随他们去。”
不是，你怎么没有一点求生欲望呢？
卫燕燕看着眉眼岑寂的仙君，隐隐约约有了预感——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要把裴琢年拉进这个幻境的原因。
在这个幻境中，取他性命会相当容易，因为他自己都不想活。
她在裴琢年膝边蹲下来，抬头望着他的脸，忽然有点迷茫。
如果她和裴仙君一样，莫名其妙地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没有哥哥也没有爹爹，她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她，大约真的会了无生趣吧。
卫燕燕把下巴放在裴仙君膝头，裴仙君却相当不自在地躲开了。
躲也没用，他看不见卫燕燕，卫燕燕就又把脸贴了上去。
裴仙君躲了几回，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口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本君竟一点感觉不到你？”
卫燕燕将手臂上的符文得意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当然看不见啦，这符可是你亲手画的呢！
她握住裴琢年的手，让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脸上一遍遍描摹着，描画过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睫毛，挺俏的鼻梁，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相貌。
裴仙君眼睫微微一颤，“你的意思是，本君活下去，才能认得你是谁？”
卫燕燕赶紧点头。
他望着虚空，许久忽的一笑，“小姑娘心思还不少。”
卫燕燕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的？
然而裴仙君的手指顺着她的鼻尖下滑，冰冰凉凉的点在了她的唇上，稍微一用力，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卫燕燕只觉得脑袋轰一声响，呆呆看着裴琢年带笑的眉眼，脑海里登时飘过“美色误人”四个大字。
这时一个小修士进来，引着裴琢年出去了。
她还坐在地上，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理理袍袖起身，忍不住嘴唇微微一动。
活着回来，才能认识我。
画面忽的一晃。
卫燕燕再次睁开眼时，自己仍然站在玄玉峰的冰天雪地里。
两个弟子正往下山的道路上走着，卫燕燕定睛一看，那两人的服饰纹样已经与之前看见的大不相同，倒是和如今的华纯宗道袍一模一样。
眨眼之间，不知几百年已如白驹过隙而去。
卫燕燕心里一下子急了起来，裴琢年这是打赢了没啊，怎么我又回来了？
她顾不得别的，跑向凌云塔，推开门便闯了进去。
在那一霎之间，她看见了石台上趺坐这的仙君，他睁开被霜雪覆盖的眸子，望向打开的石门，可是门口却空无一人。
裴琢年应该还是看不见我吧，卫燕燕琢磨着，那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件事呢？
她还没想明白，只见高大的仙君站了起来，雪白袍服如流水般滑下，他开口说话，声音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小骗子，终于肯回来了？”
卫燕燕搞不明白，裴仙君明明看不见她，是怎么知道她的方位的——反正他是走过来，精准地钳起她的下颌，吻住了她。
唇齿间冰雪的味道慢慢消融。
两人的身高差有点大，裴琢年未拢紧的长发覆盖住了她的肩头。他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伸手往下一揽，就把她整个人抱在了腰上，更深地吮吻下去。
他看不见她，手指却沿着她面颊线条一遍遍滑过，如同数百年之前那般描摹着她的眉眼。
为什么会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如此亲密？
那两个弟子去而复返，却发现凌云塔的石门打开了。
两人皆是一惊，要知道，九疑仙君自千年前一剑斩杀开宗祖师温忆，余威震死了数十名长老以后便走遍了天下。
他们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是他在一百年前返回了华纯宗，并且从此在凌云塔闭关不出。
他不准许任何人打开那扇石门。
如今又是因为什么？
两人探头朝里面看去，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九疑仙君他好像在亲空气？
此时九疑仙君抬起了眼睛，迸发出浓烈的杀意，只说出了一个字，“滚。”
卫燕燕被亲的迷迷糊糊的，心里想着，没想到裴琢年还会骂人哦。
那一个字带了灵力，震的两人倒飞出去几十丈，石门在他们面前砰一声关闭。
两人捡了条命，哪敢回头看，不要命似的跑下了玄玉峰，报告宗主去了。
九疑仙君他闭门不出，不是在闭关修炼，而是出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时隔几百年，华纯宗又换了好几任宗主。如今便是老熟人薛心传，不过他还是一样能苟，毕竟他连杀了自己祖师爷这件事都能忍，别的没什么忍不了的。
第二天，薛宗主亲自登门拜访九疑仙君，身后跟着数十个貌美如花的女修和男修。
……加上男修是考虑到，万一九疑仙君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呢？
第43章 樱桃
裴仙君冷漠地看了一眼送上来的人，刚要叫薛宗主带着人滚下山去，袖子却被卫燕燕拽了拽。
众人惊悚地看见，一支笔在半空飞起来，凌空写下了一串鬼画符似的字。
留下他们陪我玩嘛。
卫燕燕生怕裴仙君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在底下画了个哭哭的表情。
幸而经过这几天的沟通，裴仙君已经大体能明白这字。他抬眼扫了那群年轻修士一眼道：“女修留下，其余一并带回去。”
这结果已经令薛心传大喜过望，只要九疑仙君他有所求之物，以后的事才有可趁之机。
他挥挥手带着男修们下去了，原地留下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修朝着裴仙君抛媚眼。
裴仙君面无表情地指着虚空对她们说：“陪她玩。”
众女修转眼望过去，只见那支笔兴奋且诡异地在半空晃悠着。
她们后背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
之后发生的事情证明，这冷汗出的非常值得。
她们先是被卫燕燕逼着坐成一圈玩丢手绢，谁输了脸上就会被涂上一道黑墨。几局下来，她们精心化的妆都被涂成了乌黑一片，冰天雪地里如同一群锅底。
有女修忍无可忍，提出玩别的。卫燕燕很好脾气地同意了，那女修便提议玩打雪仗。她在手心团好雪球，正准备朝卫燕燕扔过去。卫燕燕却把笔一丢跑掉了。
没了笔，她们就只能凭借雪上的脚印判断卫燕燕的方位，卫燕燕却是一扔一个准，没过多久，女修们便被砸的珠钗横斜，脸上墨汁混着雪水往下流，华丽的衣裙上蹭的满是墨迹。
那些女修却是苦不堪言。她们本以为卫燕燕玩够了就能放她们下山去，没想到当天晚上薛宗主却派人送来了个空间法器。
法器抛在地上随即变大，竟成了座面积不小的院落。薛宗主还很贴心地给她们准备了柴火和生活用品，颇有让她们在玄玉峰上住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裴琢年听见外面的喧闹声停了。他不知怎的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卫燕燕特殊的存在，他无法用神识感受到她。
但是这种刻入骨髓的冷清已经持续了近千年，他已经很习惯了。
此时一张纸飘到的裴琢年手里，他抓住纸仔细辨认了好几遍上面的字，才认出来说：“你说上来的修士都没什么修为？”
卫燕燕握着笔认真点头。
那些女修虽是个个容貌娇柔，但实际修为都不高。
裴仙君撩起眼皮道：“想的还不少，你怕她们杀了本君不成？”
卫燕燕竖起眉毛瞪他，裴琢年却轻巧一笑道：“燕燕，跟她们比起来，你谋害本君容易多了。”
他的脸隐在雪室的阴影里，神色有些阴沉。卫燕燕出现的实在是太奇异了，而他似乎本能地便对她不设防，不得不令他格外警惕。
然而她可能背叛他的这个念头仅仅是一起，便令他怒不可遏。
裴琢年伸手将趴在他膝头的小姑娘拉上来，冰冷的指尖一遍遍摩挲她的面孔。这几日他总感觉不安宁，不知是什么东西令他格外烦躁。
“不许离开本君，知道了么？”他贴近卫燕燕的唇角，带了几分恶狠狠地说，“你若是背叛，本君定不轻饶。”
卫燕燕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推向了他的手边。
雪人塑的极为拙劣，卫燕燕倒是很用心，戳了戳裴琢年又戳了戳自己，便歪头看他的反应。
这个雪人是裴琢年，这个是卫燕燕。
裴仙君生气了，哄一哄就好了。
裴琢年垂眸看了良久道：“你说这个头上插着木棍的是本君？”
正等着夸奖的卫燕燕翻了个大白眼。什么木棍？！一点想象力都没有，这是你戴的玉冠好不好？
果然是能把她缝的鸳鸯看成妖兽的狗男人。
裴仙君盯着雪人看了半晌，屈尊降贵地伸出一根手指。卫燕燕以为他嫌她塑得太丑了，要摧毁她的雪人，连忙伸手去护，裴仙君却把小一号的雪人拨到了头顶插木棍的雪人怀里。
卫燕燕的心脏一顿，好像刹那间停跳的感觉。她抬起眼睛看他，却只落进裴仙君不泛一片涟漪的眸子里。
裴仙君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个卷轴道：“燕燕，这是不是你？”
卷轴在他手中展开，画上的人赫然和她的相貌一模一样。
卫燕燕惊的跳起来，幻境里的裴琢年还没见过她，难道是凭借着摸她的脸画出来的？
他静若深水的双瞳透过百年的时光倒映出了她，只是勾了勾唇角道：“看来画的还有几分相似。”
何止几分相似？这简直是完美复刻好吗？！
——————
薛心传说今日是庆祝凌云塔落成一千年的仪式，请卫燕燕和裴仙君去观礼。
卫燕燕觉得薛宗主好像很清闲的样子，这才挖空心思记了这么多日期。
不过叫她去她就去了，反正是去凑个热闹。
华纯宗的典礼开始的很早，第二天早晨，薛心传派人来叫的时候，卫燕燕还躺在被窝里没起来。
她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
天色阴沉沉的，不知道是因为太阳还没出来，还是今天本来就是个阴天。
“干嘛这么早啊。”她不满地往裴琢年怀里拱了拱，“我想再睡一会儿。”
裴琢年捻了捻她的耳珠，“该起来了。别赖床了。”
卫燕燕眯缝着眼，裴琢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一手糊在了裴仙君脸上，强行让他闭上了眼睛道：“你昨天晚上没睡好，你也睡。”
裴琢年眉峰一挑，“吵到你了？”
卫燕燕不太满意他一直说话，又分出一根手指头按住了他的唇，嘟囔着说：“我能听出来你呼吸啊，睡着了呼吸和没睡的呼吸不一样……”
她闭上了眼睛。
裴琢年不禁失笑，他低下头去吻卫燕燕的发顶，从发顶吻到额头，落到鼻梁，最后轻巧地点在了唇上。
卫燕燕含糊地说：“干嘛啊？”
裴琢年却没有进一步往下，只是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你不必担心我，护好你自己就行，知道了么？”
卫燕燕迷迷瞪瞪地随便答应了一声。
虽然是庆祝凌云塔落成一千年，但是凌云塔还是华纯宗不可接触的圣物。所以庆典当然不能在凌云塔上办，而是选了玄玉峰一处山腰，抬头一望便可见凌云塔刺入晴空。
华纯宗每一座主峰都派出长老和弟子参加，玄玉峰的席下坐的就是薛宗主之前送来的那一堆漂亮女修。人数虽然不多，可是个个都鲜妍亮丽，成了诸峰中最受注目的一座。
卫燕燕原以为，庆典上会有好吃的好喝的，还会有一群漂亮姐姐跳舞，没想到华纯宗庆典无聊到了一种境界。
先是一个老头上来念一堆听不懂的话，然后再换个老头上来念一堆听不懂的话，然后再换一个上来……卫燕燕觉得自己很佩服其余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听得这么认真的？
她靠在裴琢年怀里，他将桌上鲜红的樱桃一颗颗喂给她吃。
裴琢年喂着喂着突然停下了，卫燕燕抬头看他一眼，只见裴仙君的眉头拧着，看起来相当不爽的样子。
你怎么啦？
裴琢年垂眸看了她一眼，他脸色有些苍白，把卫燕燕转个圈，抱在膝上接着喂。
卫燕燕推开他的手表示不想吃了，裴琢年却固执地将樱桃送到她唇边。他盯着怀里空出来的一小块，突然为看不见她心里涌起了一阵烦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