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之下,黑发的少女跪在地上,表情带有沉重和微茫。
虔诚且诚恳。
她从昏暗的房间转醒,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身上是轻薄的里衣,并不是来时那一套。塌边,少年死死握着她的手,趴在床头沉睡。
大乘期哪里会需要睡觉?无非就是给她留一分颜面。
她脸都白了,只觉得天地之间都是昏暗,不知该如何。
并没有发生什么,她感觉得到,但身上的衣服……
她想也不想的就跑掉了。
师徒之间,怎能如此!
她自问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跪在这里数日,也没想出个解决方法。
背后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嵩长书一燎袍,跟着跪下,“师父。”
“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情绪不稳定极了,无颜面对他,也无颜面对这里的每个人。
“都是我的错,还请师父别呆在这里了,对身体不好。”嵩长书抓住长情的手。
他一路跟着她回到空灵,就见长情钻进了祀堂,五日未曾出来,他担心身体受不住,便闯了进去。
“我叫你出去!”
那声‘我’而不是为师,嵩长书眼眶紧了紧,低声道:“徒儿得罪了。”
等她再次醒来,是在嵩长书的房间,她在他拜师时来过一次,便也记住了。
她转头看向桌旁的男人,坐起身,“嵩长书,”她顿了顿,少年闻言转头,和她对上目光。
似有电光火石相撞击,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皑皑白雪下,练着剑等她归家的少年。
她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也没有那么强的攻击力,只是平静的看着,一双笑眼无波无澜,“不是说不回来了么?”
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双手却在被褥的遮拦下缓缓握紧。
忘不了,醒来时的震撼与绝望。蓬莱不好吗?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明明吃了绝情丹,为什么还要回来!
嵩长书双眸如雪清凉,仿若剥开了她看清了全部的不甘心,“徒儿是想回去冷静一段时间,就算师父不来,过几日我也会回去的。”观察着她的脸色,才斟酌着慢慢说,“毕竟,被心上人亲手递了绝情丹,也需要一段时间缓过来。”
“你怎知那是绝情丹?”长情一时之间语塞。
嵩长书笑,寻常的语气,“师父,我已经吃过很多次了。”
“但每一次,想起你的时候,又会义无反顾爱上你,”他第一次用炽热的话语说出来,“师父,我不是因为情魄爱你。”
“从来都是我,自己爱上了你。”
他知道长情可能会接受不了,这简直是一定的,但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荒谬!”心中那股不明不白的情绪烧的她险些失去理智,恍若野草疯长,遮天蔽日,“你要空灵怎么看!蓬莱怎么看!世人怎么看!苍生怎么看!”
“可是师父,我已经在这种目光下呆了千年,我不想一个人了。”他脆弱的看着她,流转之间皆是深情。
长情被他震惊了,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些什么。
原来千年前,他的真心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有什么在心底炸开,在寒风萧瑟的冬日,繁乱似烟花。
她来不及分辨,便一脑骨压了下去。
她最终放弃了,垂下头看向双手,劝说般开口:“可是你不懂吗?师徒之间,永远不可能。”
她历世不深,修成仙骨太早,以至于尚未历经红尘俗世,就已经对藏书阁中的经书根深蒂固。
理,经,是巩固她的一部分,除非抽之筋骨,不可能彻底剥削。
或许曾经,她也在某一个瞬间,对他动心一刹那,只是还未察觉,就被理智给无情斩杀。
“可能的,”嵩长书落寞的低下头,自言自语的,“一定的。”
接下来长情出去斩妖除魔,每一次回来,都可以看见雪峰上那遗世独立的身影,他宛若天神,静静的等待着她回来。
但一次出门遇见了例外,她在一个并不是很熟悉的背影——旋雀身后,看到了青遥。
手上的剑慢了一步,以至于她居然需要青遥来保护。
她的背影也肆意,眼神带着铭刻于心的张扬,不费吹灰之力的斩灭了妖魔,不带丝毫感情的瞳孔划过去,宛如锐利的刀子。
她的阿瑶,变了个陌生的样子。
“你有点眼熟?”少女比她还要高些,轻易挑起她的下巴,“长得真不错,我喜欢。”
旋雀适时的插了进来,笑嘻嘻的捏着她的肩膀,“遥遥,不要管她了,我们回家吧。”
她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沉默不语。
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上古凶兽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与斩他魔主无数的青遥——一见钟情了。
然后神兽在一个百年后同样风平浪静的冬日,答应了。
看她这样子,哼冷一声却没有挣扎开,是默认了的。
神压制魔,魔侵蚀神。
难怪,旋雀会弱成这样,苍生的妖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互相腐蚀着对方,又不肯放手,最终造成了这个局面。
她心底一片冰凉。
神兽与凶兽从上古界便是对立面,势不两立,势同水火。
“你认识她?”
“怎么可能呢?我只认识遥遥,来宝贝亲一个~”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别开眼,轻轻抚摸着雪剑。
“我不难过,阿遥找到了她爱的人,”她嘴角扯起一个笑容,目光却不知放在哪里,轻飘的语调:“就算对方是魔,只要旋雀不伤人,就有爱她的资格。”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让雪剑不担心而说的谎言。
魔与神的对立面,在青遥这儿打破了。
回去吧。
“师父——”
她远远就瞧见了风雪中的人,白衣卓然,温润如玉。
爱意怕压垮了她,就藏的好好的。
她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沾在自己身上,很快就会挪开,如此反复。
她轻声问:“你知道阿遥和旋雀在一起了?”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拦着些?他们两个一个凶——”一腔话语卡在喉咙。
她在说些什么。
她在责怪一个孩子?
内心的想法宛如一个张牙舞爪的噩梦,她僵住了步伐。
“为师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将自己关在了房间内。
晨光和银辉交替,她思考良久,任然思考不出,为什么青遥可以放下神兽的天性,和凶兽相爱。
她不明白。
紧紧是因为爱吗?
她想不通,一旦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她就喜欢去找于束光。
“师妹来啦?快做快做,你看看这个方案怎么样?”于束光扬了扬手中的纸张,挑眉道:“一定轰轰烈烈的出场。”
长情:“师兄别闹,我找你有正经事情。”
于束光眨眨眼,无趣的放下方案,“那你倒是说说?”
“你是不是知道阿,青遥和旋雀在一起了?”
她看着于束光的笑渐渐弱了下去,慢了,打气狐狸一样的笑容,“知道哦。”
“那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小师妹,师兄知道的可多了,”他忽然将脸凑到长情面前,笑嘻嘻的打趣,“你不也心动了吗?”
“荒谬!荒谬!”长情想也不想的回答。
她拂袖而去,连本来的目的都忘记了。
脑海如沸腾的浆糊,冷静不下来,思绪飘飞,面无表情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那句话仿若炸入水面的石子,荡漾一圈一圈涟漪。
她心动了?怎么可能。
手心不知何被划伤了一道口子,使劲呼吸着,她眼泪都要留下来了。
恍惚间,阳光下的绿荫里,那道少年的嗓音如林间清风划了过来。
“我只愿意拜长情为师——”
那时她们不是师徒,她和众人一样。
被那温柔如同暖阳一般都少年恍了眼。
只是一瞬间的心悸太快了,
那些夺取情魄的心思一下子就将她压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
不然那一日,中了情秽,她完全可以喊嵩长书在外护法,是她心虚,她心虚!
她情不自禁抓住了的衣襟,“原来是这样……”
她破了规矩。
伦理道德,将她压的几乎直不起腰。
袖中,是另一颗绝情丹。
她颤巍巍的拿出来,几乎握不住。她手怎么能抖成这样呢?
她不清楚,又或许是明白的。
她这一生,本该一路顺风,倒被她走的坎坷。
怨谁?只能怪自己罢了。
谁知落入嘴里的不是苦涩,而是熟悉的甜,是蜜饯?
她睁开眼,只见于束光笑眯眯的看她,恶作剧得逞的口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可是我特地做的绝情丹状蜜饯糖哦?”
长情一双笑眼直勾勾的看着他,沉默了许久,他也没有动作,便苦涩的发问:“师兄,为什么呢?”
“小师妹,师兄说过,规矩是死的,”他毫不在意的揉了揉她的发丝,眼里如星辰一般耀眼,“但你是活的。”
“师兄不希望我耀眼的小师妹,就这么败给了这情爱。”
第三十一章
“诶,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于束光笑的跟个老狐狸一样,不留痕迹的把东西塞入口袋,笑嘻嘻的将人往里面带。
他布置了好久,终于在今日完成了。
五湖四海的人奔赴而来,想亲眼见一见那死于大战,又死而复生的千年前第一人,长情。
她曾经对这种场景感到温馨,但此时此刻却感觉心情有点微妙,连挂在嘴角都笑容隐约有僵硬的趋势。
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连心态都改变了。
“师兄,怎么这么多人?”她小声询问于束光。
于束光头也不回语气飘忽:“说了要盛大一点,瞧瞧这宝贝,他们都舍得拿出手。”
她头疼的摇了摇头,往回走。
她看着来往的人好奇的打量着她,那些敬佩的、好奇的、窥探的目光,让她浑身上下不舒服。
明明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如同一根根看不见的刺,将她禁锢着。
“师父紧张吗?”嵩长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背后,替她挡住了绝大部分的眼光。
自然的拿过她手中的礼盒。
“没有,”她抿唇,只想离他远点。
师兄对她说的话是有一瞬间触动,但是她任跨不过那伦理高墙。
“为师先走……”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少女压抑的激动的尖叫。
“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了?真的真的?”
二人皆是一顿,同时向她看去。
少女捧着脸,猝不及防和她撞了个四目相对。
“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就是,就是、”少女憋红脸也没想到个所以然,“我就是个傻子,刚刚的话都是我瞎说的。”
“所以真的在一起了吗?”她眨着闪亮亮的大眼睛,还特地补充,“我是傻瓜。”
“没有,”长情想也不想的回答。怎么会有人期待师徒之间在一起呢?
“诶,这样子嘛,”少女失望的嘟起嘴吧,眼里很快亮堂起来,“我还有个哥哥,是千山派的首席弟子呢!他也特别喜欢你的!”
还是个热爱牵红线的小姑娘呢。
长情再次感觉感觉到了活力的气息,她正准备拒绝,一旁的嵩长书抢先开了口。
“师父她一心在修炼上,无心情爱,”他端的一副温润的面孔,口中的话也是春风般温柔,回头眉眼弯弯,“对吧,师父?”
或许是紧张的,被那双眼睛盯着。
同时能窥见他话语中咀嚼着的紧张与试探。
心脏忽然莫名其妙加速,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些微的电扫过。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于束光肯定的话语。
规矩是死的,你是活的。
她想到了青遥和旋雀手牵手离开的幸福画面。
想到了嵩长书醉酒站在她门前的时间。
想到了他说,我爱你,从来都不是因为情魄。
想到了那颗绝情丹下口,却是蜜饯的时候那庆幸的隐藏情绪。
她在恍惚间,能隐约听见自己情不自禁的开口。
“或许,是不对的吧。”
嵩长书瞳孔剧烈摇晃,面上的笑容几乎就要撑不住了,他能感觉到牙关在咬紧,心跳似乎带动着无视的尖刺,一下接一下,是熟悉的疼痛。
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长情,她面上是晨日的光辉,背后是灿烂的暖阳。
他却如坠冰窟,就连指尖都是抖得。
他想问,是谁?动了她的情思,可以是别人,怎么不是我呢?
可是看她慢慢离开的身影,她已经站在了殿堂上,众人睽睽之下,她站得笔直。
她脸色有些不自然,还能看见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大抵是会要说些什么让她难以面对的事情。
是什么?
嵩长书和下方所有人一样,用自己勾人的桃花眼看去。
“大家都知道,千年前,我培养出了一个魔头,然后与他同归于尽。”她嗓音一如既往。
“师父教我知识,古书赠我伦理,无数人对我说,我是仙界的希望,是仙界的标榜,大家以我为标准来衡量。”她说不清是骄傲还是痛苦。
这些成就了她,却又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几乎叫她喘不过气。
“但是我现在……发现自己不适合当指路灯,”她的音调带上了颤抖。
嵩长书看着那些人的眼神,逐渐变得怀疑,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坚信她的眼神。
他想摇头,想告诉她,不对的,不要自我否认,她就是他的指路灯,他的希望,他的标榜。
但他不能说,他说出来,大抵又要用愧疚又失望的目光看着她。
她想,要不然别说了吧,吃个绝情丹,一切就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