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道:“你没来以前神君总要在客栈里等人,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他出面平息,他一般不会出去。
现在他等到人了,不用再天天守着,在客栈里的日子自然少了。别忘了十七重天上还有他一座宅邸呢,神君喜静,咱们这里整天鬼来鬼往的,比不上沉厝宫自在。”
流离想起了那个雅致古朴的小院,和小院里三人合抱粗的槐花树。
“小二,”流离问他:“师父喜欢槐花吗?”
小二道:“这我倒不清楚。我跟厨娘也不过刚成仙了几千年,去天庭的时候,神君院子里院子外已经栽了槐花树了。
厨娘有一次还去摘了些槐花做了道菜出来给神君送去,神君见了却发了场怒,把东西当场摔了,吓得厨娘回来哭了好久,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你可千万别在神君面前提槐花啊,他会发火的。”
流离分明记得自己在沉厝宫时给师父做过几道槐花小菜。可是师父当时并没有什么异样,还跟她一起把菜吃光了。
怎么小二说他不喜欢槐花,既然不喜欢的话,又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呢?
她趴在桌上暗暗想了会儿。
到了晚上,她正在屋里熟睡,突然听见门外一声轻响,似是隔壁师父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师父不在的这几天,她晚上睡觉都分出一半的心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那声响动立刻把她从熟睡的状态里直接拉了回来,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掀开被子下了床跑出去。
跑得太急,鞋都忘了穿,冰冷的地面贴着她脚心,她丝毫不觉。
她跑到师父的房间,朦胧月影倾斜而去,她看见屋子里站着一个修长清挺的背影,倒果然是师父。
寒渊正准备点灯,猛一听到她的脚步声,身影蓦地僵了下来,手里的动作停住不动了。
“师父……”
她朝着他走过去,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自上次吻了她,寒渊的心思一直乱得很。他是她的师父,在自己的记忆里,他从来也没有妄动凡心。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生了情,还是对自己的徒弟。
他一时有些难以面对自己。
他仍是背对着她,说道:“东南方向似有妖兽出世,我去镇压了而已。”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她说:“以前你都会带我去的。”
寒渊静默了会儿,说道:“一点儿小事而已,我自己去办就好。”
他话里明显有疏远之意,惹得流离低落下来。她垂眸,看着自己脚尖,说:“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想把我赶出去?”
寒渊转身,见她小小的身影浸在月光里,可怜得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他心下不忍,说道:“我说过,永远也不会赶你走。”
流离抬头看着他,心情在他的话里好了些:“真的?”
“真的!”
“那……”
她朝他走近几步,停在了他面前。他比她几乎高出一头,她需要扬起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师父就是还喜欢我了?”
寒渊浑身一僵,整个人怔在当场。
流离想,师父是不染尘埃的神祇,向来灭情绝欲,清心寡情。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由她来说。
她就又朝他走近一步,这一步几乎让她贴住了他。
“师父,那天依雪仙子说,你喜欢我,”她清亮如星的眼睛看着他,神色中半是憧憬,半是害怕:“你没有反驳她。那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顿了顿,她又说:“不是普通的那种喜欢,是像我对你一样的那种喜欢。”
她离得他很近,他却并没有往后退半步。看着她眼睛,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其实她是记得的。
他心里某个地方就热起来,蒸腾得他一片恍惚。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她,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就毫无缘由地跑过来把他推开。而她死在了那辆车下,鲜血流了一地。
后来他发现了她耳后的彼岸花印记,把她留在身边。她性子看上去软糯,其实尖厉无比,过路客栈的差事交给她简直再合适不过。无论是什么棘手的事,她到最后总能办得很好。
为了等人,他在阴阳交界之地开了客栈,看不到尽头地等下去。心里的孤寂被他冰封起来,他以为就不存在了。
是在流离到了他身边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以前一直都在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有她在自己身边,他被冰封起来的孤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温暖的太阳晒干,找不见一丝影子了。
而他却在一直逃避着这个问题,他以为只要逃避,他就依旧是那个无情无欲的上古神祇,无人可是他软肋。
所以那次上元节,他在醉后吻了她,醒来后他故作不知。前几日他又借着她酒醉,鬼迷心窍吻了她。
他以为她会故作不知,可她却朝他走了过来,两只漂亮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问他是否喜欢她。
他终于意识到,他实在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竟连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都不如。
想明白一切后,他伸出手,把面前的女孩抱进了怀里。
“是!”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喜欢你,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流离眼中一滴眼泪无知无觉坠落下去。
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她的唇,闭眼吻住了她。
唇畔相接的那一刻,流离好像又看到了那天在鬼市里看到的烟花,绚烂至死,不死不休。
他很快从她唇上离开,温热的呼吸轻拂着她的脸。他说:“流离,我以后再亲你,不会再装作不记得。”
流离含泪笑了笑,在他又朝自己倾身下来时,踮脚迎接了他的吻。
他指尖微弹,敞开着的门就砰地一声关了起来。他把她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刚才竟是一路光着脚跑过来的。
他一只手心疼地去捂她的脚,说:“地上不凉吗?”
“我怕你再走了,”她说:“师父,我想你了……”
寒渊的心在她这句话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把她捞进怀里,噙住她柔软的唇,又去亲她耳后愈发殷红起来的彼岸花。那块地方好像烫了起来,激得他身上也开始发烫。
他握住她细细的腰肢,在她耳边软语叮咛:“流离,我也想你。”
想了四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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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黑白无常召回来的阴魂格外多,熙熙攘攘挤满了一间客栈。
小二和厨娘忙得团团转,人手实在不够,过去流离房里喊她出来干活。结果到那一看,房间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不翼而飞。
小二和厨娘以为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急得忙去敲寒渊房门。
刚敲一下,穿戴好的寒渊突然开门走了出来。他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把门又关上,对他们说:“什么事?”
小二和厨娘愣愣地,今天的寒渊神君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对,虽然仍是寒着脸,可神色间颇是……
他们两人对看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颇是神清气爽!
“掌柜的可是有什么喜事?”小二不怕死地问。
寒渊冷飕飕地瞧了他们两人一眼:“我问你们有什么事!”
厨娘忙道:“客栈里鬼客太多,我们忙不过来了。本是要找流离的,谁知道她屋门敞开着!”
顿了顿,又说:“肯定是被妖怪抓走了!”
寒渊的脸黑了黑,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她在我屋里。”
小二:“……”
厨娘:“……”
寒渊又说:“她还睡着,别去打扰她。我去帮你们招呼生意。”
说完折了折一尘不染的衬衫袖口,迈着两条长腿朝着客栈大堂去了。
小二和厨娘一副刚刚被雷轰炸过一遍的样子,僵硬地扭头看着对方,异常同声地说了两个字:“什么?”
流离直睡到下午方醒。
晚上等鬼客们差不多都散了后,客栈闭了门,寒渊带着流离坐在桌子一边,对面是小二和厨娘。
小二和厨娘的眼神实在太过炽烈,流离招架不住,始终紧低着头。
席间静了会儿,最后是寒渊开了口。
“过几天,我要和流离成亲。”
小二和厨娘又是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他们只是想听听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对面一开口就说什么成亲啊?
寒渊和流离天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他们还一点儿苗头都没看见,这就要成亲了?
他们深深觉得自己是不是断了网。
寒渊并不理会他们,又说:“婚事就在客栈里办,你们去做请柬,地府里那些人可以都请来。”
小二咽了口唾沫:“掌柜的,会不会太快了点儿?”
寒渊抬眸,凉凉看着他:“是你成亲吗?”
小二:“不是……”
“那你就不要管这么多!”
寒渊拉住流离的手,带着她从椅子里起身,回后院休息去了。
小二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厨娘,深深觉得自己这几百年都白过了。
掌柜的不声不响就拐了个媳妇,可他每天都跟厨娘朝夕相处,到今天为止,竟然连她手都没牵过。
小二被彻底刺激到,恼恨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自语道:“没用啊!”
当天晚上,他跑到了厨娘房里,连哄带骗要上厨娘的床。
然后就被厨娘一脚踹出去百丈远,化为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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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路客栈的寒渊神君要娶亲,娶的是他身边的小徒弟,程流离。
这件事以光速飞快传遍了整个阴界和天界,街头巷尾总有人在讨论,大部分人在说肯定是程流离使了狐媚妖术,勾引了寒渊神君。不然早已断情绝爱的寒渊神君又怎么会生了凡心呢。
就算是他本就有凡心,那娶得也该是天上的越简仙子这种身份尊贵的,或是涤星那种美艳无双的,怎么想都想不到,他最后会选一个凡人出身的普通女子。
阴司里讨论得沸反盈天,天上也是一片兵荒马乱。越简哭得嗓子都哑了,每天跪在自己父帝脚边撒泼打滚,让他定要阻止这门婚事,帮她把寒渊抢回来。
天帝急得焦头烂额,赶在事情还有转机前,把寒渊召到了天上,威逼利诱,讲事实摆道理,费尽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劝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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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已经走很久了,流离在客栈里等着,隐隐有一股不祥预感。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顺利,她幸福得云里雾里,满满的不真实感。
可上天真的会放过她吗?
正是发呆,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搀扶着芒遥从外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芒遥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胸口,脸色苍白道:“流离,人间有厉鬼作乱,许泽快撑不住了,你快……快去帮他。”
流离看她伤得很重,忙让小二把她带过去疗伤,自己跟着黑白无常一起穿过了结界去到人间。
李篌家里,许泽正独自跟厉鬼周旋,手持法器欲把厉鬼收进袋中,可那厉鬼只是轻轻一抓,法器已到了她的手里,被她捏成了粉尘。
流离到的时候,正看见许泽被厉鬼打伤在地,口中不停吐出血来。流离跑过去封住他几个命脉,传了他些灵力,把他安置在一边。
黑白无常过去抵挡了一阵,依旧是败下阵来。流离接住他二人,让他们暂时先退下,自己过去与厉鬼对峙。
那一身红衣的长发女鬼转过身来,虽然脸色憔悴许多,可流离还是一眼看出她是刚断了宿命姻缘线不久的徐空。
果然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程流离,”徐空竟识得她,满含怨愤地叫了她一声,双手一伸,隔空取来后面两具尸首,扔到了她面前:“看看,这是你做的好事!”
那两具尸首是李篌和徐箜。
流离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勉强立住了脚跟,过去想探查出他们魂魄所在。徐空却是笑了笑,朝着她扔出来两团东西,说道:“不用找了。”
其中一团慢慢展开,从里面现出了李篌的魂魄。他飘在空中,一眼看到了徐箜的尸首,扑过去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徐箜!”
而另一团却是化作了一片烟雾,从地上升腾而起,朝四面八方溃散而去。
是徐箜残留的一片灵识,仅这一片,也已经碎得拼不出来了。可在生命消失的最后一刻,她用尽毕生力气朝李篌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彻底消散殆尽。
流离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空中,消失在了李篌面前。
“徐箜!”
李篌跪在地上,徒劳无功地一声声喊着。
流离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赤红着眼睛看向徐空,一字一句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徐空笑了起来,笑得痛快而张扬:“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毁了我的幸福,现在来问我为什么?你们这些仙人,果然是伪善的厉害!”
流离说道:“姻缘线是我弄断的,你来找我就好,为什么去找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是他们活该,”徐空如今的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剩了滔天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我爱的男人她要跟我抢?前世跟我抢不算,今生还要跟我抢。明明是我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善良,为什么他宁愿终身不娶都不要我!为什么!”
流离说道:“他爱谁不爱谁是他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干涉他!”
“我是没有资格,”徐空朝着她走近了两步,说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明明这一世他是跟我在一起的,红线把我跟他绑在了一起,为什么你要来多管闲事?
就因为那个贱人找到了你,你就可以帮她,为了帮她而害我?你们仙人不是说什么众生平等的吗,这就是你们的众生平等吗?难道我就不是众生,我就不该平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