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久那小小的身躯被宽大的衣服罩着,看起来异常滑稽,她先是愣了愣,伸手一拽将衣服扔了出去,咬牙恶狠狠地盯着他。
身处暗渊,心如磐石,怎会期冀暖阳?
老人见她戒备得像只小野兽,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颗奶糖递给了她。
那颗奶糖不知道兜了多久,早已被压的变形,再拆开的时候大半都已经粘在纸上,她像只小猫一般嗅了嗅,眼神始终警觉地看着那老人。
兴许是他笑起来十分和善,不似平日里打她骂她的那些恶人,半晌,终于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口。
那是千久头一次吃到糖,她不敢相信这世间还有这么好吃东西。
纸片很快就被舔干净,千久意犹未尽地吮了吮粘着糖味的手指,直勾勾地盯着那位老人。
给她一颗糖而已,休想霸占她的小床,千久想着。
老人开心得眯起了眼睛,但千久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爷爷找不回自己的孙女了,”他苦笑道,伸出的手似乎有些颤抖,递到了千久面前,“你愿意跟爷爷走吗?”
一个心中满是爱意,一个心里藏着仇恨,在往后的十几年中,仇恨与不甘最终丢盔弃甲。
如今,这一幕重演,那位老人依旧慈眉善目地伸出手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只是这次,双手颤抖的,换成了千久。
她失神地跪在地上,缓缓抬起了手……
第30章 第 30 章
北顾被这股白雾熏得往后退开,折身定在空中,只是这一愣神,那女子早已经不见,待白雾散去后,豁然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宫殿。
辉煌的宫殿里里外外堆满了人,无不凝重地盯着殿内。
北顾一怔,落地往人群走去。
这是北氏的忆安宫,这里承载了太沉重的回忆,重到如今已成一座颓垣断壁。
他的父亲,在这里被杀,他的母亲,在这里病死,甚至连他的兄长都……
“不好啦不好啦!”一人急匆匆从北顾身后跑了进来,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跪在地上,冷汗直流:“夫人夫人,大公子情况不妙啊。”
人群讶然:“怎么会?出事的明明是二公子这边啊!”
“怎么可能两人同时……”
“父神可就只剩这对胞胎在世上了,难道真的要亡我北家双璧吗!”
大殿内,一位华贵优雅的女子抱着孩子忽地起身,美目圆睁:“你说什么!”
她怀里的孩子猛地咳出一口血,脸色惨白地不似活人,双眸子紧紧闭着,一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胸口。
北顾认出来了,那是儿时的自己。
女人连忙掏出丝巾,手指发颤地替他擦拭,在她脚下,已经堆了一大团带血的丝巾,她忍着眼泪轻声哄着:“顾儿乖,别怕别怕。”
北顾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在了原地,低声道:“母亲……”
在奂柔身旁,一群医者急得团团转,却无从下手,只得在旁边连连叹气。
跪着的仆人忙上前催促:“夫人,快些去看看大公子吧!”
“诶诶,夫人,二公子万不能带过去啊!”
奂柔快速往门外走去,听见声音却又募地转过身来,往回走,“对!他们俩不能在一块,是我急糊涂了。”
她将孩童交给了侍女,握着孩童的手,不舍道:“顾儿先交给你,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她疾步离开,与门口站着的北顾擦身而过。
闯入者惊动了小池里的锦鲤,哗啦一声跳出水面,北顾跟着奂柔来到一间小院。
院子里早已站着一群神色慌张的仆人,见着来人连忙迎了上去,“夫人,您可算来了。”
奂柔脚步不停,脸色沉重,“到底怎么回事?”
仆人小跑跟着:“不知道啊!大公子早上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发起高热,奴婢以为是个小伤寒,喂过药后就哄着他睡了,哪曾想大公子忽然就咳出了血,症状跟二公子一模一样,奴婢不敢轻视,立马让人请夫人您过来。”
床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他的身躯窝在被子里,只鼓起小小的一块,孩童皮肤白皙地近似透明,唇色淡的几乎瞧不出。
奇怪的是,他眼眸被一层白锦盖住,只露出小半张脸。
奂柔眉头紧锁,轻轻将他抱起,对身后人唤道:“去备些热水,把门外那几位医者请进来。”
怀里的孩童察觉到动静,沙哑着声音:“母亲,”
一言未尽,他忽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奂柔心疼地替他抚顺气息,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柔声问道:“予儿,可有哪里不舒服,跟母亲说说。”
北予摇了摇头,下意识将自己眼上的白锦收紧,继续道:“顾儿没事吧?”
北顾站在床边,嘴唇动了动,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没事,都没事呢……”奂柔将他抱紧,尽量平稳自己的声线。
“母亲,予儿真的没事……”北予又是一声咳,呛出了一口鲜血。
奂柔再也忍不住,双手抖得不成样,连连抓掉了几次旁边的丝巾,最后捂着眼睛哭出了声:“是母亲不好,是母亲的错。”
明明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北予却沉稳地像个大人,伸出手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安抚道:“母亲,别哭,父亲要是看到了,该骂予儿不孝了。”
北顾脸色沉郁地转过身,迎着那群手忙脚乱提着东西跑进来的医者,往门外走去。
他往忆安殿飞去,站在屋顶上,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落霞,一站就是一个晚上。
待到晨曦出现,他身旁爬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了屋顶上,北顾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总于有了几分血色,比起昨日好了许多,但仍是苍白的可怕。
顾儿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一间院子,小手紧紧攥在袖子下,似乎又害怕但又期待地在等着什么。
北顾将视线收回,随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冷风将顾儿的手脚都吹凉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的那间院子的屋顶上,缓缓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顾儿的手握的更紧了,脸上虽毫无表情,但脚下却激动地迈出了一步,他凝视着那个与他远远相望的白色身影,小声道:“兄长……”
北予站在屋顶上,嘴角挂着笑。
初阳斜耀,轻轻摩挲走大地的寒气,房屋都被渡上了一层温软柔美的金箔,而在这之上,是一对赤子之心。
两人同时抬起手,隔着十几座宫殿,一弯腰,冲对方遥遥一拜。
北顾站在旁边跟着那小小的身影恭敬作揖。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候的他,一天中最期待的,就是在屋顶与北予相见,最害怕的,是那遥远的屋顶上,再也不会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但如今,无人敢提北氏双璧。
周遭的景色忽然被扭转,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北顾猛地回过头,见一白衣玉人站在一尺之外,他浑身上下与自己无不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对方眼上蒙着一层白绸。
北顾眼神闪过一丝诧异:“兄,兄长?”
北予走进了一步,声如润玉,“顾儿,为兄回来了。”
北顾愣在了原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仿佛怕他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顾儿,为兄回来你不开心吗?”
北顾伸了伸手,却又不可置信地将他收了回来。
北予上前,握住他的手,温和笑道:“是我,为兄真的回来了。”
北顾将他的手握紧,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开心吗?”北予再次问道。
“开心……”
“你胡说!”北予忽然将他的手甩开,怒吼道:“我回来抢走你的一切,你怎么会开心?”
北顾向前走了一步,却见北予防备地退了一步,一时间怔在了原地,垂眸道:“兄长,我……”
“你闭嘴!”北予打断他:“你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
北顾骇然抬起头,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北予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紧接着,他眼上蒙着的白稠缓缓渗出了鲜血,不一会就染了血淋淋的一片,他恶狠狠道:“凭什么你还活着,凭什么这些罪都由我来担着!”
北顾喉间涩苦,所有要说的话都咽在心里,眼角红得几欲滴血。
“凭什么!”北予募地抽出一把剑,寒光一闪直指北顾,“你该死!”
北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没有要闪躲的意思。
金琰站在他身后,急得将半透明的结界拍得哐哐响:“北顾!北顾!快醒醒!是假的!他是假的!”
刀锋划向北顾的咽喉,剑气带起他的发丝。
只见刀尖忽然顿在了北顾的鼻尖前,他一手扼住了剑刃,手掌被利剑划破,刺目的鲜血沿着森然的剑身滑落,滴答在地上,溅起了细细一层尘灰。
他眼眸如淬寒冰,银牙咬碎:“你不是兄长。”
继而更为用力地握住剑刃,反手一拧,猛地将北予弹开。
北顾脸色苍白,似乎在隐忍着愤怒,双指夹着寒剑甩了出去,声如古井,无波无澜:“破。”
一道亮光闪过,寒剑猛地钉住了地上的北予,紧接着,四周的景色开始支离破碎,一片片消散开来。
金琰面前的结界忽地消失,他连忙跑到北顾面前,追问道:“北顾,怎么样,你没事吧?”
北顾一声不吭,盯着地上那处北予消失的地方。
金琰在结界外看到了一切,他明白北顾现在的心情,半晌,缓缓开口道:“北顾,你兄长选择救你,是心甘情愿,你不必自责,也不必介怀。”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俩能活下来一个已是十分不易,不要让你兄长失望。”
北顾回过神,看了他一眼。
金琰会意,继续道:“我没事,这种法阵我之前学过,困不住我。”
“千久呢?”
金琰摊开手心的符文看了眼,抬头看向他,“我们进了阵中阵,千久不在这,估计是在外面一层阵……”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龙吟,那声音沉如洪钟,响彻天际。
杏树下,柔风微涟,吹得枯叶纷零。
千久已经接住了老人沧桑的手,听见这一声龙吟骤然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看见一条通体黝黑,鳞片发亮的夜龙飞驰而来。
它羽翼寒光烨烨,那尖锐的利爪仿佛可撕碎世间万物,两道胡须在空中飞舞,呼出一口冷气,将空中一道隐形的结界吹得瑟瑟发抖,只见它爪子轻轻一按,结界犹如鸡蛋一般碎裂开来。
须臾,千久四周的景物开始摇晃,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咋一回头,看见抓着自己的那个老人俨然变成了一个蓝衣蒙面少女。
“你是谁!”千久骇然,将手抽出,撒腿就往反方向跑。
还没跑出几步,一阵阵脚步声响彻峡谷,似是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未待千久反应过来,前后的路已经被一大群人给堵住。
北顾跟金琰被远远拦在外头,一时半会过不去,金琰盯着那个要对千久下手的蓝衣女子,甩出一个金灿灿的龟壳,喊道:“小仙女,将她带上去!”
小仙女在空中化成一个巨大的乌龟,晃动着庞大的身躯往人群往中心处飞去。
混乱中,千久边闪躲边往旁边退去,只见那蓝衣女子忽地飞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就要拽住她。
千久哪里快得过她,三两下就被连拖带跩扯上了半空中。
小仙女见状,怒吼一声,用肥厚的爪子横扫人群,猛地将那蓝衣女子撞飞开来,咬着千久衣襟甩到它背上。
“小仙女,谢啦!”千久拍了拍它龟壳,但一口还没喘过来,就见那蓝衣女子爬了起来,带着一群人飞身追赶。
北顾拖着那群黑衣人,金琰趁机连忙抽身而出,直冲那蓝衣女子,猛地甩出一鞭子。
鞭子在空中划出火星,余力将飞向千久的女子冲开。
女子指挥那群黑衣人去抓千久,转过身来对付金琰,不一会儿,空中闪起数道剑光与鞭火碰撞出的灵流。
金琰狠狠一抽,暴躁的鞭子像是带了眼睛,在空中拐了个弯,倏然抽中了女子的肩膀,连带着将她的面纱掀飞出去。
女子闷哼撞上石壁,身上滑落一个物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
当金琰看见那女子的侧颜时,脑袋嗡地一声,昔日往事排山倒海般浮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汇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到最后就只能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那女子,竟然与死去的熙儿相像至极!
不待他细看,旁边一个黑衣人一闪而过,身手敏捷带着她往峡谷出口飞去。
金琰又是一惊,那带走她的人,赫然是昨晚带着水怪来袭的戴帽人!
小仙女毕竟是只神龟,手脚活动不便,边闪躲着人群边带着她往峡谷上方飞去。
这群黑衣人不折不挠如同藕丝一般纠缠着千久,拉扯中,她感觉到一阵眩晕,紧接着脚下一滑,从龟壳跌落下来。
“千久!”金琰回过神,俯冲而下。
一时间,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全都朝千久飞去,黑压压的涌成了两道屏障。
一声龙啸再次响起,那条夜龙闪电一般蹿了出来,巨大的尾巴一扫,将那些半空中的黑衣人如同碎石一般扫了出去,猛地拍到了石壁上,激起一阵阵尘土石灰。
夜龙滑到千久下方,将自己团成一个球。
只见金光一闪,巨龙于半空中化作一位翩翩少年,稳稳接住了下落的千久。
千久回头一看,脑子里就只剩三个字:妖孽啊……
那少年一身金边黑袍,肤白胜雪,五官精致地不似真人,眉间浅蕴的那点桀骜不驯,又让他带上了几分独特的俏皮。
若说北顾是照着出世嫡仙长的,那么这小子完全就是祸国殃民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