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容立刻坐直了腰,视线投向了窗外潋滟水光,客栈挂着的灯笼红印在水面上,渔夫轻轻一波,便碎了一池。
虽然人多,后厨打下手的人也不少,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伙计就端上了一壶热水和一旁糕点。
云容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可惜热气腾腾的,半天都下不了嘴。
孟鸿卓本欲在这客栈打听些那外室的事情,他盯着抱着茶杯吹气的小娘子看,手指点在桌上:“我下去一趟,有事唤我。”
她在身边,不太利于他同那些男子打听消息,也不太好去听他们讲寻芳阁里的风月之事。
云容盯着自己的水只点头,凑过去小心嘬了一口,继续吹着,只想着水赶紧凉下来好让她解解渴。
她虽然这么应着,孟鸿卓却有些不放心,下楼之前多看了她好几眼,辛云容只和热水斗智斗勇,等到她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时,表兄已经到楼下同陌生男子坐一桌了。
那人年纪同孟鸿卓相差无几,深蓝湖绸袍服略显富贵,面皮白净,不知想什么正出着神。
单手托腮,茶也不喝,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荷叶绿瓷盏消耗时间。见孟鸿卓走近也主动邀他坐下,手中的纸扇点在茶杯上,似有所指地望了一眼二楼的辛云容,笑了笑没说话。
见他客气,孟鸿卓自报家门,对面那公子也报了个“肖”字,孟鸿卓突然想起林员外游船便是被一个姓肖的年轻公子邀去的,敛了神色,他也不含蓄,直接问起了这寻芳阁的事情来。
姓肖的公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孟公子想问些什么?”
“听闻寻芳阁花魁绝色,不知肖公子可曾见过?”
“孟公子若对这花魁感兴趣,戌时一到,寻芳阁的船便到这附近暂停,只要银钱够,什么花魁都能一亲芳泽,若是一掷千金,那……”
他摇了摇扇,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孟鸿卓也只是回了一个淡笑:“不知如今这位花魁同当年的妙音娘子可有得比?”
林员外的外室有一口好嗓子,伴曲吟唱时可引来树上的鸟雀,在寻芳阁被称为妙音娘子。
听到妙音娘子四个字,肖公子换了个动作将腰挺直了一些,哂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屑一顾:“自然是不能比的。”
他们的声音并不小,隔壁桌的男子听到妙音娘子四个字偏过头,喝了一大口酒后缅怀地感叹:“如今记得妙音娘子的可不多了……佳人不再,她着一身红衣舞剑吴某今生难忘。”
红衣?
孟鸿卓忆起那女鬼也是一身红衣。
“若非她信了林泉元花言巧语,如今的花魁还不知道在哪呢。”
听着里头还有一段这样的往事。
辛云容探出脑袋看着在楼下的表兄,往嘴里塞了一块百合酥饱腹,眼看着天色都黑了,有些担心林府里的情况。
在她正对面的那一桌倚靠着十几岁的少年,瞧着和云容差不多年纪,华冠丽服,出手阔绰,多半是浦州家中富饶的世家子弟。
她不过瞧了一眼,三个华服少年不知在说些什么,喝了酒的脸庞微醺,其中一人单脚踩在鼓凳上,肘间叠着袖,将手中的筷子一拨,空出的八仙桌面上的竹筷将风刮出细碎的声响。
云容好奇透过缝隙看去,那根筷子尖头便指着坐在东边位置的少年,只听他们大笑着,撺掇着那人:“快去,愿赌服输!”
少年却红了脸皮,脸上还留有稚气,此刻满脸不愿的被另外两人哄闹着拉起来。
“钟少爷莫不是要耍赖罢,这般玩不起。”
被这么一激,这般年纪的少年哪还能坐得住。
将折扇往桌面一丢,大步朝着云容的八仙桌靠近,她刚喝够了水靠在椅背上揉肚子,眼前的烛光被遮挡了小半,抬眼一瞧,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脸骄矜,正处在变声期说话声音都有些哑,见云容不过是个小娘子,脸嫩得很,便放心了许多。
“不知姑娘名讳,家住何方,可是许了人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结巴了一下,云容便笑了起来,杏眼弯起,皮肤嫩得像极了春日里脆生生的芽儿,少年见她笑也愣住了,盯着她的脸瞧了好一会儿,脸又慢慢红了起来。
这姑娘笑起来还挺好看。
早已嫁作妇人的小娘子眯着眼睛笑:“许了。”
原本只是打赌输了的少年听了这话却有些烦躁,眼神复杂地瞧着她,最后又多问了一句:“许的哪家?”
云容拍拍肚子,平坦的小腹看不出任何凸起,她刚想说话,孟鸿卓人高马大地踏着梯-子走了上来。
他掀起眼皮,静静望着站在表妹身旁的少年,“何事?”
那视线对于还未经历过生死的世家子弟来说过于冰冷难捱,他退后一步,掩藏着惴恐摇头:“无,无事。”
孟鸿卓将视线投到云容身上,试图从她那得到事情的经过。
少年也看着她,呼吸都不敢大喘。
即使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富家公子也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端倪,这人瞧着不太好惹。
“他过来——”云容拖长了语调,瞥见少年似是屏住呼吸,才慢吞吞继续说下去,“问这糕点是什么馅儿的。”
少年立即松了口气,逃也似的坐回了自己的桌。
孟鸿卓也不拆她的谎言,撩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先送你回去。”
他这话听着似乎还要来一趟的意思,辛云容点点头,也不多问,吃完最后一口糕点起身跟着他下楼。
他们去的时候衣服还没做好,孟鸿卓倒也没有为难,只不过时间不等人,花船只停留一刻钟,他若要赶上得即刻出发,辛云容发觉表兄往外瞧了一眼,虽没说什么但也看出他是有事要去做。
她举起手上的铃铛,又拍拍藏在袖口中的符箓:“表兄不用担忧,这离林府不远,我走回去很快的。”
老板也在旁边劝说:“届时让我的小伙计送姑娘一程,必定不会累着姑娘的。”
听了这话,孟鸿卓又交待了几句:“我晚些回,你们守好林夫人。”
“嗳,我会的。”
等他一走,不稍一刻钟衣服就全做好了,云容看着那一大包衣服有些迟疑。
“我好似没买这么多……”
“有位公子,”女老板从柜台探出上半身,一副有大秘密同她分享似的眉飞色舞,“送了你几身衣裙,银钱都给了,我瞧着相貌不比你这表兄差,就是太白了些……”
公子?
云容听了也是一愣,哪位公子?
见她懵然,老板便给她形容:“鸦青长衫,腰间配着玉珏,那长相在浦州也是一等一的,姑娘可是记得了?”
这么一提,辛云容才有些印象。
同那人不过一面之缘,她无功不受禄,哪能随便接旁人送的东西。
她拿来大包裹,将里面多出的衣裙取出,发现那几身都是她喜欢的样式时有些意外。正想着这人喜好和自己如此一致,老板又接着说:“那公子说了,瞧着姑娘面善像极了故人,若是姑娘不喜,这衣裙丢了便是,只是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勿要怪罪。”
这话圆的,辛云容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人踩着她的性子做事,对她了解至深,云容只好将衣裙又塞了回去,嘱咐老板:“下回你若是遇见他,便替我向他道谢,麻烦老板了。”
“不麻烦不麻烦。”
那人给的银钱多了一倍不止,她巴不得这样的人多来几回。
伙计抱着包裹,一手拎着灯往林府走,云容看他都觉得手酸,将灯要来自己拎着,到了林府给他塞了点银子,抱着衣服回了厢房。
她匆匆摸了摸新买的衣裳,又往林夫人的正房赶去替了俞济,小道士在门外伸了伸腰,准备先去冲个澡再回来守着。
辛云容也有些困了,她偷偷打了个哈欠,瞧见屏风内林夫人已然睡下,拂冬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没见人影。
烛火晃了晃,云容看向关好的门窗心生疑窦。
哪来的风。
屋内陡然出现小孩子的咯咯笑声,细尖细尖的,是从头顶传来的,云容缓缓抬头,瀑布似的黑发垂到她的额头,她呼吸一滞,心中凉意四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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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手腕上的铃铛疯狂地响了起来。
这还是辛云容第一次听到铃铛响,头发如有生命地往她脸上爬的时候,她才反应了过来,这是有鬼气靠近的意思。
只不过,这个东西的发挥速度有些慢。
鬼都要贴脸上来了才响,不太中用啊。
这般想着,辛云容瞥见房梁上刺眼的红裙,身体一蹲躲开缠上来的头发,本想着往门口跑,又想起还在房里的林夫人,咬咬牙又冲进内室。
先袖口里掏出一张符握在手中,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打算绕过屏风将林夫人带出去。
烛火被阴风吹着直晃,身后刺骨的凉意从衣领灌入,辛云容被冻得直哆嗦,她才绕过屏风,透过落下的床帏看了过去,那里被子鼓起,实则根本没有人。
后颈处隐隐作痛,好似被什么针扎了一般,猜想着女鬼已然追来,猛然转身将符贴了过去。
红衣女鬼本想着不过是个弱女子,防备泄了大半,竟大意被贴了个正着。
辛云容往后一瞧,也没料想到还真让她成功了。
女鬼的面容和梦里不同,是个长得极媚的女子,皮相极好,就连云容看了也愣了半秒。
倒也知晓自己皮毛都没学会,一次好运不代表次次好运,看着定在远处的女鬼一动不能动,小娘子不再恋战转身就往门外跑。
倒是不笨。
苍白皮肤的女鬼阴沉沉地笑起来,符箓终究只能抵挡一会儿,或许说一会儿都不成,不消片刻血红的指甲弹了弹,抬手撕下贴在她鼻梁上的黄符。
这一秒,云容伸手去开门,却发现怎么用力都拉不开。
被黏住了似的。
心里顿时感到不妙。
身后的女鬼有意放慢了脚步,一下又一下地朝她走过来,辛云容只好放弃大门这条出口,朝着远离女鬼的地方躲去,一边大喊着俞济试图得到外界的回应,腿难免发软,跑的时候还绊了一跤。
女鬼却是不急了,猫戏耍老鼠似的时不时拨弄一下她,对她这样大声呼救也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怕她把人叫过来似的。
她的呼喊没有招来任何人,眼看着女鬼已经逼近,没什么耐心伸手朝她抓来,云容又掏出一沓符,引来女鬼不屑的嗤笑。
“这东西对我可没多大作用。”
云容直接贴在了自己的两边脸上,两个胳膊,背上,还有膝盖上,模样怪诞可笑,但或许这样还能阻拦一下。
最后剩下的一张被她收拢在袖口中,辛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暗忖着孩子可别怪她这个当娘亲的。
如今命都快没了,也顾忌不了这么多。
女鬼伸手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下一秒避开她脸颊上的符箓,手指成爪,朝着她的心脏挖去。
显然,对于这些符箓她还是避讳的。
辛云容往后退去,腰背抵在墙壁上无路可退。
丹蔻逼近,小娘子心急如焚,张口大喊:“妙音娘子!”
她在客栈听了一耳,表兄在回去路上也提起了这个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只能先试试了。
错了也无事,要是赌对了也算意外之喜。
那手停在了半空,嘲弄的轻笑似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还能听到旁人唤我这个名字,”妙音娘子眼眸泣血,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你们这些臭道士,为何要多管闲事!?”
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辛云容的心脏挖去。
一团黑气从她肚中飘出,试图抵挡那只手。
但也只阻拦了一瞬。
妙音娘子被这鬼气惊了一下,瞳孔缩起,本以为这道士不过是怀了孕,谁能想到这腹中居然怀得是鬼胎?
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一个道观中居然有怀鬼胎的弟子,真真是……
便是说书先生都不敢这般捏造。
“区区小鬼……”她如今是怒意上来了,指甲愈发尖锐,看样子非要杀了她不可。
辛云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对付她,情急之下将手腕上的铃铛拽下往她脸庞上扔去。
妙音娘子躲也不躲,头顶的房梁处传来异响也不顾,指尖刚触碰到辛云容的衣物,劈空声震在耳边,脖颈上便传来一阵痛意。
她感受到了逼人的杀意,只来得及往后退,伸手触碰烧焦的皮肤时倒吸一口气。
来人击碎了头顶的瓦片,鸦青长衫翩起衣玦,手握长鞭,雪白的脸庞上一双黢黑的瞳仁看不到一丝光亮,阴冷暴戾,便是最冷的幽潭也无法这般令她浑身发颤。
冲天鬼气将整个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便是妙音娘子上次见的鬼煞也无这般令人心生恐惧。
只不过这鬼气似曾相识……
她逼迫自己回忆,遽然回想起来,方才从那道士腹中出现的那一团鬼气和如今她见到的……一脉相承。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什么,连脖颈上的伤也不顾了,跪趴在那只瑟缩着不敢说话。
辛云容只觉着眼前一花,烛光之下,她被挡在她身前的少年影子笼罩着,那料子看着眼熟,还没等她说话问出口,少年已然转身,如此居高临下让她看清来人还未来得及散去阴戾的双眼,他模样果然生得极好,眼尾轻轻一挑,又变得温和了起来。
撩袍半蹲在她身前,见她还搞不太清楚情况,像极了那日他要离开时发愣的模样,格外惹人爱怜。
“还站起得来吗?”
他伸出玉质般的右手,掌心在她小腹停留片刻,看不见的鬼气钻入腹中轻柔安抚,未成形的胎儿被父亲喂养地饱饱的,这才乖巧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