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身崭新的浅紫色花裙,完整的花裙遮住了心口致命的伤,站在那里便像是寻常人家娇气的小姑娘。
戎戎羡慕的说:“真好,我也想换一把刀。”
“小殿下一直有在查你的事情啦,总会有结果的。”
“岁岁,若是能知道你的名字,那么你记起你生前之事,也只是时间问题。”鸢尾沉默了片刻,问她:“等到记起来那一日,你当如何?”
岁岁从未想过这件事,她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心口,那儿空空荡荡,曾有一把刀在她的心口捅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
“生前之事……鸢尾,你说我死掉之后,我的家人会为我伤心吗?”
鸢尾当然不可能知道。
“我在乱葬岗待了那么长的时间,期间只有一个少年来为他的妹妹收敛尸身。”岁岁有些哀伤的说道:“然后那片乱葬岗便再没有人踏足过,直至肉/身腐烂,被雪掩埋,都无人问津。有鬼魂和我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存在。”
“或许知晓了生前事,我会不快乐。我已经死掉了,是鬼魂了,我不想不快乐。”
“而且……”岁岁轻声说道:“小殿下没几年就要长大啦,我在这世上也待不了几年,我想快乐的、没有牵挂的去投胎,又为什么要让已经过去的生前事牵绊住我呢?”
戎戎震惊:“你要去投胎了?!”
鸢尾反问:“岁岁,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看到的那个少年是你的兄长?”
“你们怎么都猜镇北王是我兄长……”岁岁嘟嚷道:“小殿下也这样说过,可是就算他是,我又能如何?”
“我已经死了,是鬼魂了,他看不见我的。”
鸢尾愣住,好像也是。
他们都是已逝之人,连徘徊于世的执念都已随着时间慢慢忘却,又何苦再执着于他们无关的生前事?
戎戎看看岁岁,又看看鸢尾,不满的说道:“那是你们!我可是要报仇的,我一定要知道谁把我害成这样!”
……
快到傍晚的时候,趁着阳光没有那么灼热了,岁岁便去了校场找正在上骑射课的宋今朝。
骑射课已经接近尾声,宋今朝坐在一旁拨弄弓箭,教习骑射的夫子正在教年纪最小的五皇子挽弓。
宋今朝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弓箭上,看着那位才五岁的五皇子涨红了脸试着挽弓,便不禁想到了他五岁时。
他垂首,看着他的掌心,虎口处已生了老茧,再也不会被弓箭磨破。
一抹冰凉忽然落在了他的手心。
——小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小时候。”宋今朝挪了挪,坐到了树荫下,感受着岁岁冰凉的温度,他说道:“我五岁那会儿很瘦弱,别说射箭了,挽弓都没力气。”
——那倒是。
岁岁很快又兴冲冲的写。
——你送我的新裙子我已经换上啦!很漂亮。
宋今朝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裙子合身吗?”
——很合身,可惜你看不见我的裙子多漂亮。
“有多漂亮?”
——嗯……没有我漂亮的那种漂亮。
宋今朝忍俊不禁:“那你有多漂亮?”
——和你一样好看。
“那我就知道了。”
岁岁坐在宋今朝的身边,惬意的望着金色的天空。
宋今朝本来还在提心吊胆岁岁会问他是不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完美的谎言,岁岁却什么都没有问。
一直到下学,他们走出校场,宋今朝要往宣华殿走,岁岁都没有问他。
她是忘记问了,还是根本就不想问?若是后者,是她并不在乎生前事的意思吗?
宋今朝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不能向岁岁寻求答案。
“现在还有些太阳,你没关系吗?”
——待在你身边就还好。
宋今朝唇角翘起:“我有那么大作用吗?”
——小殿下很厉害的。
岁岁毫不吝啬她的赞美。
正在他们回椒房殿的路上,却意外的在御花园北角,撞上了早就等候在此的孟祐年。
男人依旧是一身沉寂的黑色,眼神却不似多日前在章华台所见的孤高清冷,反而透出了一丝压抑的热切。
孟祐年看着宋今朝,像是想透过宋今朝,看见一抹久寻不遇的鬼魂一般。
岁岁站在宋今朝的身边,望向男人漆黑的双眼,她有些迷茫,心中生出的某个猜测,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宋今朝镇定自若的同孟祐年打招呼:“镇北王。”
“嗯。”孟祐年放柔了声音:“我特地在这里等你。”
宋今朝当然知道,孟祐年不是在和他说话,但他依旧从容回应:“我与王爷素不相识,王爷因何等我?”
“我等在这里,是想邀你去镇北王府一叙。”
宋今朝心中的警惕达到顶峰。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岁岁轻轻的戳了一下。
——我先回去啦。
宋今朝陡然松了口气,在感受到身侧萦绕着的冰冷完全消失后,他回答道:“却之不恭,我随王爷走。”
第31章
孟祐年今日入宫, 是为昨夜潜入圣都作乱的刺客,那些刺客埋伏在街上伺机而动,最后虽因安国将军府的侍卫统领赶来助阵, 刺客尽数伏诛, 但大殿下宋辞尘依旧受了伤。
圣都的治安本与孟祐年无关, 但今早那些刺客的身份被查出来, 竟是犬戎人。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为的自然是被孟祐年给绑进圣都的犬戎皇子。
宋修尧在御书房提出了让孟祐年将犬戎皇子交给他。
“皇上不必忧心,那位犬戎皇子在臣的手上,必然不会让那些犬戎探子救走。”孟祐年却不肯放人,他大老远的将那位皇子带到圣都,可不是为了要交给宋修尧。
“事关两国邦交, 那位犬戎皇子的安危需得重视, 朕会派出皇宫的禁军统领慕铮协助你将那位皇子转送到京郊驿馆,由你二人一同看管。”
“转送驿馆?”孟祐年扯了扯唇角:“臣将他带到圣都是做阶下囚,不是做座上宾。皇上,我本以为您与我一样,与犬戎人不共戴天,十七年前犬戎人闯入圣都的惨况, 您忘了吗?”
宋修竹似是对固执的孟祐年觉得头疼, 他说:“朕自然没有忘,十七年前我大盛内忧外患, 至今仍在休养生息,并不适合与犬戎开战, 那位犬戎皇子, 自然不可动他。”
“您放心, 臣也不会动他。”
“也罢。”宋修竹揉了揉太阳穴, 妥协道:“朕是管不得你这镇北王了,不管也罢。”
“臣告辞。”孟祐年转身便走。
“且慢。”宋修竹冷不丁的发问:“昨夜朕与贵妃短暂失散,你可曾有在街上遇见她?”
孟祐年停顿一瞬,他眼神清明:“遇见了。”
“哦?那花贵妃为何同朕说,她在街上迷路,是寻求了侍卫帮助,才回了花丞相府?”
“臣不知贵妃为何如此说,您该问的是她,她为什么要说谎。”
宋修竹看了孟祐年半晌,抬手放行。
孟祐年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德公公小心翼翼的问:“贵妃娘娘可从未说过,她是寻求了侍卫帮助。”
“朕知道。”宋修竹声音渐冷:“但愿他们真的只是遇见而已。”
从御书房走出来后,孟祐年便去了御花园北角,想见一见甄玄玑口中所说的少年。
孟祐年不知岁岁是否真的萦绕在宋今朝的身侧,但他想带岁岁回家去看看,期望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
……
宋今朝自然是第一次来镇北王府,但对于这座王府,却是早有耳闻。
这座府邸坐落于权贵云集的四大主街道青龙街,也是地段最好、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却闲置多年,许多人想据为己有,却碍于镇北王声名。
门口的侍卫看见孟祐年,立刻抱拳行礼,孟祐年问及甄玄玑下落,侍卫便道:“甄姑娘出府了,尚未回来。”
孟祐年颔首,带着宋今朝走了进去。
府中只有穿着甲胄的侍卫,来往间伺候的下人屈指可数,孟祐年才说道:“你可知本王带你来镇北王府,所为何事?”
“王爷信了那位道长的话,认为您的妹妹在我身边。”
两人的脚程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便已踏入了一座精致的楼阁。宋今朝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最后目光定格在高悬的牌匾——明珠阁。
掌上明珠。
是孟祐岁从前的住处吗?
明珠阁空无一人,却纤尘不染,陈设已经老旧,代表了多年无人居住。
在这样空无一人的环境下,孟祐年一字一句的说:“本王敢用甄玄玑,自然也信甄玄玑。妹妹既停留在你的身边,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也不必在本王面前装傻,若你当真不知她的存在,今日也不会跟着本王走这一遭。”
宋今朝当然想多了解一些岁岁生前之事,但他可不会在孟祐年面前表现出他想知道,毕竟孟祐年比他更着急。
“王爷相邀,我只是一个落魄皇子,又怎敢推拒?”宋今朝不紧不慢的回答道。
“你这性子与你父皇母后当真是完全不一样。”孟祐年冷冷淡淡的说道:“我妹妹是怎么在你身边待下来的?”
“您认识我的父皇母后,可我不认识,我们不在他们身边长大,我所思所想,所学所悟,能够影响我的,也只我自己一人。”
“是。”孟祐年慢慢的说道:“但你与我妹妹却颇为相像。”
孟祐年放空眼神,望向更为深远的远方:“岁岁十三岁去世,离开我已有十七年的时间,若不出意外,在你的身边也恰巧会有十七年的时间。”
十七年么?或许吧。
宋今朝并没有问过,岁岁是什么时候住到长寂宫来的。
“当日接风宴会上你所食的牛乳糕是岁岁最喜欢的糕饼,你所穿的色彩是岁岁最为钟爱的色彩。”
“她在你身边多年,能够影响你的不只你自己,还有我的妹妹,岁岁。”
岁岁。
岁岁。
孟祐年字字句句、口口声声皆是这个名字。
宋今朝眼神有些恍惚,似是在许多年前,天真的稚龄孩提,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一个少女的身边,不停的唤着她,岁岁不离口。
那是他吗?那那少女又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当年岁岁被贾道长“超度”时,宋今朝才三岁,那模糊的影像,已是他年幼时的记忆能够给他的最完整的。
孟祐年捕捉到宋今朝的神情,他追问:“岁岁当真是十七年前便在你的身边了?”
“我不知道。”宋今朝回过神来,他又恢复了一开始漫不经心的模样:“便是岁岁真的在,也并非我们能够看见的。”
“当真?”
宋今朝不能看见岁岁,但能与岁岁交谈,他面不改色的说:“当真。”
“我不知岁岁现在有没有在这里,无论她在不在,我都想告诉她,哥哥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回家。”孟祐年看着宋今朝,他一身来自北地的寒冰因那早逝的少女消融,声音柔和几许:“望你转达。”
宋今朝没吭声,他才不会转达,他绝对不会转达!岁岁不需要哥哥,有他就够了。
就像是他也只有岁岁一样。
宋今朝离开后,孟祐年重重的叹出一口气。他也意识到,岁岁并不在这里,而且宋今朝,还对他抱有敌意。
想找到岁岁,还很困难,但也快了。
孟祐年慢慢的进了明珠阁,少女的卧室布置得极是温馨可爱,却因久无人居,显出几分清冷来。
在床头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卷。身着浅紫色织锦福纹对襟襦裙的少女,头戴一圈姹紫嫣红的花环,五官还有些稚嫩,却已经漂亮得不得了了。她笑容甜美,乖巧的看着前方。
画卷右上角落款,景顺五年二月十五花朝节,是傍晚前他陪着妹妹去画馆所绘,成了岁岁的最后一副画。
孟祐年抬手,指尖落在了那副泛黄的画卷上,他低声喃喃,有些懊恼:“岁岁为什么不回家呢?是怪哥哥太晚找到你吗?”
……
岁岁只是害怕。
岁岁对于生前事的印象,也只剩下了那刺入她心口的那一刀,那样糟糕的记忆,让她不愿回首生前。
况且,她也要快去投胎了。
岁岁在长寂宫满屋乱飘,整个魂都显出一丝焦躁不安来,她忍不住去回想方才在御花园见到的孟祐年。
他真的是她的哥哥吗?
她生前他是很疼爱她的吗?
现在他也依旧爱着她吗?
岁岁不知道,却难以抑制的生出几分期待来,只是在看见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长寂宫的宋今朝,岁岁便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镇北王欺负你了吗?小殿下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呀?
少女漆黑的字迹跃上洁白的宣纸,她看宋今朝半天都没吭声,以为他在走神,就将宣纸往他面前凑。
——看见我了吗?
宋今朝将宣纸重新放回桌面上:“看见了。”
——你不理我。
“抱歉。”
——是镇北王说了让你不开心的话吗?
宋今朝回答:“没有。”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
“镇北王是和我说了一些话。”少年将不安牢牢地藏起来,假装平静的对岁岁说:“他和我说起了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