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爱你。”
她对自己的恋人说,“我会永远爱你。”
但她的恋人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侧,听着她对自己诉说着她的爱意,他安静到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
他想起来泷子姬曾对他说过,「我非常羡慕你。」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种话,从小疾病缠身,被医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自己,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泷子姬笑了起来,她抱着他,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
她的身上总是有不知名的花朵的香气,轻轻的、浅浅的,像是在祭典上不小心沾染了的祝福。
「要活下去哦,」泷子姬对他说,「我们约定好了。」
他们约定好了,等到长大以后,要结为夫妻,即便要为此抛弃一切……
但是,其中的一方,违背了承诺。
于是乎,「誓言化作了诅咒。」
——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
鲤川夫人对夏油杰说,她的孩子已经持续了这副样子好几天了,他的额头烫得可怕,简直就像是要烧坏他的脑子一样。
医生已经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了,『药』物无法让他身体的温度降低,也没法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医生甚至对鲤川夫人提出了建议,他觉得,「请您……节哀顺变……」
鲤川夫人尖叫着把医生赶了出去,她想,人(医生)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呢?
怎么可以对着一个还活着的人,说他无法继续活下去呢?
如此残忍。
如此残酷。
鲤川夫人的泪水落在鲤川无惨的脸上,他的眼睛稍微动了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睁开来的样子。
他的嘴唇也在微微地翕动着。
从他那没有血『色』的唇瓣中吐出了一些字眼,将它们组合起来,就会变成——
“泷子,泷子……”
夏油杰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他身上究竟存在着什么。
令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不是疾病,而是诅咒。
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可怕的诅咒。
下达了这一诅咒的人,她的气息依旧留存在他(鲤川无惨)的身上,他身上的诅咒会散发出她的气息。
是泷子姬(真正的泷夜叉姬)的气息。
鲤川无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也“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梦中那名少女的气息。
“名字是最短的咒”,昔日的术师们,能够利用名字使役式神、驱逐妖鬼。
对于强大的术师而言,知晓了他人的姓名,便等同于掌控了他人。
漏瑚对泷夜叉姬说,“我的名字是漏瑚。”
她面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么你呢?”
泷夜叉姬的目光落在了花御的身上,她同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花御的名字。
“真好呢。”
她说,“大家都是好人。”
漏瑚和花御的注意力没法集中起来思考,他们无法判断泷夜叉姬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当她希望他们“回答”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在大脑中过滤她的话语。
“漏瑚、花御,”她念出他们的名字,询问道,“你们愿意,帮助我复仇吗?”
泷夜叉姬说,京都的朝廷杀死了她的父亲,残害了东国的子民,她必须要为他们(她的父亲和子民们)复仇。
为此,她要摧毁整个平安都城,将那里化作火海、变成地狱。
她要让京都的圣上,让殿上的贵族,让那些讨伐了东国的术师和士兵们,都被恐惧吞噬。
倘若漏瑚和花御仔细思考,那么他们就会想起来,平安时代结束的那一年,距今都已有八百多年。
平安都城已经被时间的变化、朝代的更替摧毁了。
但泷夜叉姬的语言带着奇诡的力量,无人可以反驳,无人能产生质疑。
他们只会顺着她的话来,走进她所说的“现实”。
所以他们要帮助泷夜叉姬“复仇”,即便为此他们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泷夜叉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抬起了手掌,指尖抵着漏瑚的额头。
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艳丽的弧度,“那就把你的生命也……”
“不行哦。”
在她的话语说完之前,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断了她的“诅咒”。
夏油杰已经外出回来了。
他用两只手掌包裹着泷夜叉姬的手,他的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夏油杰说,“不可以这样做。”
泷夜叉姬没有说话,她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但是夏油杰却能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她身躯之中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是名为“仇恨”与“不甘”的愤怒的火焰,会烧毁她视线内所能触及的一切。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是从人们对死去的泷夜叉姬的恐惧中诞生的,她正代表着泷夜叉姬对京都的仇恨,对失败的不甘,和对世界的愤怒。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夏油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甚至还觉得情况比想象中其实更好一些,毕竟泷夜叉姬具备与他人沟通的能力,也能平静地进行“诅咒”。
夏油杰做的最坏的准备,是在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疯狂地尖叫、大喊,用凄厉的声音嘶叫着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的控诉。
醒过来的是那位温婉矜贵的泷夜叉姬——表面上是这样的。
“阁下。”
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泷夜叉姬低眉顺目地站在夏油杰面前,她轻声细语地问好,又问他,“他们是您的友人吗?”
夏油杰说不是。
“算是盟友吧,大概。”夏油杰说,“就像以前你和夜叉丸、蜘蛛丸他们那样。”
夜叉丸和蜘蛛丸是泷夜叉姬的父亲平将门的下属,他们和泷夜叉姬并不处于同等的位置,对她而言,他们是用来复仇的工具。
漏瑚和花御是咒灵,他们没有学过历史,更没有千年以前那么久远的记忆,当然不会知道夜叉丸和蜘蛛丸是谁。
泷夜叉姬明白了夏油杰的意思。
她没有再执着于漏瑚和花御,连目光都没有再分过去一点点。
泷夜叉姬对夏油杰说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和他一起出去走一走。
她微微仰起脸来,长长的睫羽在夏油杰的视线中轻轻地颤动了几下,那双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的脸。
夏油杰忽然想,他唤醒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这不是当初那个真正的泷夜叉姬,更不是泷子姬,而是一个被千年之前的京都的所有人都恐惧着的,传说中的“泷夜叉姬”。
一个狡猾、虚伪、残忍、不择手段的……蛇蝎美人。
第1卷 第59章
『生命总在渴求着自己从未得到的事物。
而在「她」的记忆中, 从未有过任何友人。』
在又一次走进电影院的放映厅时,真人终于换了一部电影了。
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万世极乐》了。有时候放映厅里座无虚席,有时候又只有一个人坐在中间的位置。
“一个人”是一名少年, 黑『色』微蜷的头发垂在他的颊侧,他的眸子是红梅一样的颜『色』。
从他的身上,真人感觉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像是人类的气息, 又像是诅咒的气息。
少年似乎格外钟爱《万世极乐》这部电影。
因为他总是会包下整个放映厅,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大荧幕上那些无数次开始又无数次结束的场景。莹莹的光亮在黑暗中沁入他的眼睛, 他的神情无比专注。
真人觉得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觉得对方(那名少年)好像并不是在看电影。
真人其实有一点想接近少年,因为他最近正在学习如何与人类交流,普通的人类没法看到咒灵,但是咒术师们在看见咒灵之后的第一反应只会是“拔除”。
也就是将咒灵消灭的意思。
目前而言,还没有到真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咒术高专的人面前的时机。
所以, 他要选择一些“实验品”。
但是当真人想要靠近对方的时候, 他却发现少年似乎没法看见自己, 因为他的眼睛总是在注视着荧幕,就算真人站在他面前也无法影响到他。
少年的眼睛里只有一样东西。
真人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可以用来做些什么事情的价值。
但更重要的是, 他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一股将死的气息。
是从那名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
将死之人,是可以看见咒灵的。但是他(那名少年)看不到。
真人想要伸手触碰对方的灵魂, 试图用自己的术式“无为转变”来扭曲对方灵魂的形状, 但是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可怕的“诅咒”便几乎要把他(真人)吃掉了。
少年的身上,蛰伏着极度恐怖的诅咒。
真人终于明白了这股气息的来源——它有着与“泷夜叉姬”相似的气息(虽然只是有一点点相似)。
然后,那名少年就不再来电影院了。
或许是死掉了吧,真人想。不过也有可能是终于看腻了。
好看的电影和不好看的电影,区别在于它在人们的心目中值得被看几次。
和《万世极乐》的大受欢迎不同, 真人这次看的电影,是真的非常无趣。
放映厅里还有几名高中生在高声喧哗,于是真人稍微阻止了他们一下——用术式“无为转变”。
他在电影院里留下了咒力的残留——残秽。
目睹了他的所作所为的黑发少年追了上来,作为非咒术师的人类,名为“吉野顺平”的青年看到了真人——以及他对那三名高中生所做的事情。
泷夜叉姬正在和夏油杰下棋。
他们下的不是象棋,是围棋。
平安时代曾有一位极具名气的天才棋士,当泷子姬还住在内京的时候,她也曾见过那位棋士。
当时的贵族们,极为喜爱此类风雅的事物。泷子姬虽寄居在他人篱下,却时常受邀参加贵族们的宴会。
在某一次的宴席中,她遇到了那位棋士,并且同对方对弈了一局。
那位深紫『色』长发的棋士跽坐在她的对面,执起一枚棋子……
“您的棋艺似乎有些生疏了。”
在一瞬间仿佛时光哗然调转,坐在她面前的并非那位棋士,而是夏油杰。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泷夜叉姬抬起眼睑,“但阁下的棋艺却是精进许多。”
夏油杰说,这都要多亏了在这个人世生活多年。
泷夜叉姬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了某些特殊的意味。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问夏油杰,“阁下当初……想过将我复活吗?”
就像复活她的父亲那样,继续没有完成的心愿——向京都的朝廷复仇。
夏油杰说,“有,但是没能做到。”
他告诉泷夜叉姬,这是因为他在狱门台没有找到她的尸首,所有人都知道泷夜叉姬在狱门台被斩首,但是她的尸体却在夜里不翼而飞。
就像当初——她的父亲的头颅一样。
那个时候,她父亲的头颅也在夜里消失不见了。
后来平将门复活,再度掀起叛『乱』,让人们又一次陷入了恐惧之中。
京都的人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一次出现,他们无比恐惧着泷夜叉姬的复苏。
但是那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就这样销声匿迹了——连带着她的尸体。
过了许多年之后,人们便说,她是被讨伐的队伍感化了,所以灵魂升天前往了她的父亲身边。
人们总是会想着不切实际的事情,将一切用言语编织成或真或假的样子,直到最后现实与虚构交杂,融为一体。
当初他不仅没有找到泷子姬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她的灵魂。
泷夜叉姬说,“原来这样啊。”
夏油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局棋,她输掉了半目。
漏瑚和花御都不会下围棋,平时这副围棋他们都是用来下五子棋的——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游戏,规则也格外容易理解。
他们看着夏油杰和泷夜叉姬的对弈,完全不明白他们的布局。
收拾棋盘时,泷夜叉姬忽然抬起了脸看向漏瑚。
漏瑚觉得,她的眼睛非常美丽,当她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好像就要融化了一样。
夏油杰出声提醒,“冷静一点,温度太高了,漏瑚。”
漏瑚的心思总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他一旦情绪发生变化,周围的温度也会随之变化。
但泷夜叉姬真正看的并不是漏瑚,而是从漏瑚身后走进来的另一只咒灵。
真人回来了。
虽然当时意识没有彻底占据这具身体,导致泷夜叉姬只模糊记得零星的片段,但她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息。
真人对醒过来的泷夜叉姬『露』出了充满兴趣的眼神。
她看起来比昨天清醒很多。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真人,你去哪里了?”
于是泷夜叉姬知道了他的名字。
真人说,我去看了电影。
夏油杰只是随意问了一句,但泷夜叉姬却表现出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她注视着真人,轻声询问道,“电影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