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场面都没有出现。
我竟然如此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甚至还产生了这样堪称“亲密”的接触。
一切都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本以为再次见到鬼舞辻无惨时会产生的情绪,甚至没有升起一丝一毫。
此刻在我心底里徘徊着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并非是我的错觉,虽然这样的感情来得过分莫名其妙,却也是真切地游走在心头的每一个角落的。
我对鬼舞辻无惨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此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但至少我肯定了一点——那个与我许下约定的人,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
红梅色的眸、鸦羽黑的发、微微蜷起的弧度与阴沉的脸色,所组成的却是令我觉得极为熟悉的身影。
“鬼舞辻无惨。”
这个名字忽然脱口而出,仿佛是为了记住什么一般,我又唤了一声,一字一句。
“鬼舞辻……无惨。”
他望向我的神色却没能平静下来了。
“别这样叫我。”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也只是一瞬,鬼舞辻无惨对我说:“也别这样看我。”
他的声音响起时,我却忽然清醒过来,自己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高高地悬挂在脑海中。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时间仿佛在一瞬间被放慢了千万倍,鬼舞辻无惨后退的动作,与我拔出日轮刀的动作前后接替——
他躲开了第一道攻击。
但在日之呼吸下所看到的一切都与水之呼吸不同,使用水之呼吸时看到的无法战胜的鬼舞辻无惨,在日之呼吸下却是破绽百出。
击败鬼舞辻无惨——这样的可能的确是存在的。
但我是否能够做到,却又不得而知了。
哪怕身体没有半分迟疑,但当那张错愕的脸落入视线内,我的心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异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忽然想,一切都不对了。
不论是变成了这样的我,还是变成了这样的“鬼舞辻无惨”,都已经与我记忆中截然不同。
我记忆之中的那个模糊身影,以及时常浮现出来的声音,在套入鬼舞辻无惨的那刻起,便令我油然而生某种诡谲的悲哀。
就好像……是在惋惜哀痛着什么一般。
这时候的心情与那时候——缘一坐在檐廊上,对我说兄长变成了鬼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几乎是同等的感情。
我在为鬼舞辻无惨竟然变成了鬼而感到痛苦。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同过去的记忆似乎也在转瞬间明晰起来——在更早更早之前,我没能想起的某个时间点,作为人类的无惨,曾与我许下约定。
我所期待着的、一直都在等待着的春节,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所以才会令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但也恰恰是因为他,我们才会面临如今这样的对立局面。
我压下刀刃,望着数米之外的鬼舞辻无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脸愈发模糊。
很奇怪,分明在此之前都没有任何察觉,但日之呼吸的确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
握刀的动作霎时变得难以维持,只消一瞬,想必鬼舞辻无惨也已经明白了这时的状况。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结束一切的机会。
我的生命,将会在此刻迎来终结——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那只冰冷的手掐上脖颈的时刻,我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我会被鬼舞辻无惨杀死——正如我亲眼所见的其他人。
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在瞬间生长着,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肉,那样的刺痛令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就在下一秒,鬼舞辻无惨划开了我的喉咙。
血液汨汨涌出的感觉清晰得令人诧然,张嘴想要开口的动作更是加速了血液的涌出,躺在木质的檐廊上,视线内能望见的,只有屋檐与天空。
我忽然很想再看看其他的什么东西——随便什么都好,紫藤花、神社、拔禊的仪式与神乐舞……
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在神志开始涣散的时候想到这些东西,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在人临死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会回放起过往的所有记忆。
那么现在在我脑海中翻涌着的,也是我过往的记忆吗?
分明有很多从来都没能见到过的,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场景……
我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已经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血液的大量流失导致生命也随之一同流逝。
感觉越来越冷的同时,视线内的东西也逐渐分不清虚实了。
我看到在视线内伸出的手掌,苍白的指尖与滴落的血液……那不知是否真实的血液落在我的伤口上,明明在被割开喉咙时也没觉得有多痛苦,但在此刻,却觉得仿佛滴落的是什么炽热滚烫的毒秽。
像是在冶铁时扔入水中的烧红的铁块,连同那本该平静的水面也开始沸腾。
有什么东西顺着伤口与血液钻进了我的身体,令我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以言喻的疼痛侵袭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呼吸都变成了奢侈的事情,滚烫而又冰冷的矛盾感不知持续了多久,却是令无法闭拢的眼皮也止不住地抽搐着。
我大抵是落泪了。
因为贴在地板上的脸,那上面似乎又有湿润的触感。
约莫是因疼痛而扭动了身体,这时候我视线内的景色竟变成了庭院中的景物。
已经……临近冬天了呀。
我忽然意识到了现在的季节。
在我初次见到那个自称无惨的巫女时,似乎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时候。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曾对人说过某些话。
就在这时,忽然有黑色的衣摆挡住了我的视线,比雪还要冷上几分的什么东西抚上了我的面颊。
那是某个人的手。
那人为我擦去了面上的泪痕,在我的意识未能彻底消散的时候将我抱在了怀里——分明是极为冰冷的温度,可我却意外地感受到了某种温暖。
可悲而又可叹。
不知是否是滴落的血液带来的效果,我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
“下一个春节……”
我闭上了眼睛。
“是……什么时候呢……”
视线内只剩下一片黑暗。
【战国篇.完】
第53章 番外
鬼舞辻无惨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某个人。
那个……在他作为人类时,便与他许下了约定的人。
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喜欢作为人类时的自己, 那个有着一副孱弱的身躯,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在变成鬼之后的岁月里, 他总会刻意避免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甚至会在那些过往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时, 刻意将它们悉数压下心头。
但仿佛是被刻进了他的脑海中一般, 那个人的身影哪怕过了数百年, 再浮现出来时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惊。
身体的孱弱是生来的悲哀, 过于短暂的生命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鬼舞辻无惨曾一度被断言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但现如今他存在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不知多少个二十岁。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记忆中所存在着的,其实并非只有满怀怜悯的目光和侍女们的窃窃私语。
还有那个人温柔的注视。
鬼舞辻无惨依旧记得她的姓名。
他只是没能料想到,在数百年后的某一天,自己又会从什么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是很奇妙的缘分——大抵可以这样说吧。鬼舞辻无惨在路途中偶然听到了有人在议论。
附近城池中那位貌美而病弱的睦月姬,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只是微微怔了一瞬, 心底里忽然升起某个奇怪的念头, 但不消片刻又消散殆尽。
不可能的。他想。
鬼舞辻无惨曾亲眼目睹了记忆中那个人的死亡,他看着她的双眸失去色泽扩散空洞,感受着她的身体失去温度苍白冰冷。
睦月姬已经死了, 这是他无比确信的事情。
再者, 哪怕她在那时没有死去, 也不可能以人类之身留存至今。
但鬼使神差的,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般,鬼舞辻无惨还是来到了那座城池中。
他想要见那个人一面——哪怕这位睦月姬,实际上与他记忆中的睦月姬没有半分相似。
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鬼舞辻无惨自身也不清楚。
他甚至使用了拟态变成女性的模样,假装是路过的巫女,编造了借宿的理由。因为不想留下过多痕迹让鬼杀队的人察觉,所以连同姓名也打算随意捏造一个,只是……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名字却是——“无惨。”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怔了怔。
在听说了她的身份和来历之后,城主和城主夫人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竟将“她”安置在了睦月姬现如今居住的院落中。
但这样也正合了鬼舞辻无惨的心意。
他原本只是想与那个与她同名的睦月姬见上一面,第二日便离开城中,然而仅仅是走到院落门口,听到从里面传来的琵琶声,鬼舞辻无惨便停住了脚步。
什么念头都消失了。
“您怎么了?”
为他领路的侍女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解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鬼舞辻无惨翕动着唇,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弹奏琵琶的人……是谁?”
在得到了侍女回答的瞬间,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倏然发生了变化,心底里甚至隐约纠缠着诡谲的思绪,扭曲盘虬。
在他路过那扇障门的时刻,他刻意停下了脚步。
那扇障门被拉开后所见到的,是跽坐在房中的少女,她怀抱着琵琶,侧过脸望向他的目光明亮灼目。
熟悉的脸与陌生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是惊讶好奇。
哪怕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无损她的美貌,但鬼舞辻无惨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并不和谐的存在——在她的身上,缠绕着名为“虚弱”的恶疾。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究竟如何,大抵是在高兴吧,又或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但现实正是如此,出乎意料的事情永远都在不断发生。
睦月姬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迈入了房间,分明这时候的心情复杂得根本理不清头绪,但意料之外的是,在她面前跽坐下的鬼舞辻无惨却用着平静的语气开口了。
仿佛身体与意识被彻底分开一般,他那些毫无异样的表现连自己都感到惊诧,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睦月姬正在为他弹奏着琵琶。
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便极为熟悉的曲子。
倘若说一开始还有所怀疑,对这样的现状感到无法相信,但在那些曲子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的时刻,鬼舞辻无惨便可以肯定了——她就是那个人。
鬼舞辻无惨并不清楚他们再次相遇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何她能再度出现在这个世上——人死后真的会有转世吗?在许久之前,鬼舞辻无惨其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希望有吗?”
那时候的少女面带笑意反问他,“无惨想要有转世吗?”
鬼舞辻无惨已经忘记自己那时的回答了,他说了什么也并不重要,想要想起的,只有她的回答罢了。
但鬼舞辻无惨忘记了——他不记得那时候她的回答了。
本是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连后续都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在此刻却得到了事实的证明。
是有的。
鬼舞辻无惨想,所以他们才会再次相遇。
而这一次,一切都会和以往截然不同。
因为现在的他,是鬼舞辻无惨。
现在的“她”,则是无惨。
要说起无惨最熟悉的女性,正是那个曾在他心底里留下了无数痕迹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曾在无惨的眼前重现了无数遍。
所以他在尝试着进行拟态之后,自己去照镜子检查是否还有问题的时候,却倏然间发现——这幅模样,倘若是神色平静的时候,竟会与那个人有四五分相似。
不论是面貌的轮廓还是眉眼的痕迹,分明没有刻意朝着那种方向靠拢,但实际展现出来的东西,却令鬼舞辻无惨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很难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他却没有再刻意进行更改,甚至循着记忆中的样子,用着她的语气和神态,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睦月姬也不出意外地察觉到了什么。
某种奇怪的氛围在他们间流转盘踞,谁也没有明说什么,似是而非的话语所带来的,也是过分暧昧的相处。
倘若是以普通的眼光来进行看待,只是会觉得——睦月姬与这位新来的巫女,关系密切得令人有些意外。
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常年只能待在房间里,需要耗费体力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几乎与外界没有接触的睦月姬,在遇到了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巫女时,会对她产生好奇,也是极为寻常的。
但她们之间那在他人眼里极为平常的相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从根源便已经扭曲的虚假的开头,令鬼舞辻无惨也一度陷入了某种僵局。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他想。
——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以女性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所带来的结果有好也有坏——睦月姬很快便与她亲近起来,甚至能时常二人在房中独处,以一种亲密无间的距离,如耳鬓厮磨般贴靠在彼此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