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对这段感情这份关系的定位。
鬼舞辻无惨为她弹奏了睦月姬曾为他弹奏的曲子,那熟悉的少女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剔透的泪水滴滴滚落,鬼舞辻无惨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擦拭,但在伸手之前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她询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时,他也只是随意道:“我忘记了。”
这是假话。
鬼舞辻无惨从未忘记过,她最喜欢的曲子、最常弹奏的曲子,身份高贵却平易近人的睦月姬,怀抱着琵琶神色温柔地在他面前弹奏着。
这是鬼舞辻无惨无法忘却的过往。
但她却忘记了。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失望的,那其中又夹杂着几分责怪的意味——哪怕他其实很清楚,他完全没有产生这种念头的理由。
但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内心的郁结得到疏解一般,他还是把责任归咎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睦月姬忘记了无惨,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甚至连平安京,对她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向往之意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倏然阴郁下来。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起来也有昔日作为人类时身体虚弱的原因在其中,鬼舞辻无惨的脾气一直都不大好,有时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能让他大动肝火,即便是在他人看来极为寻常的东西,放在他眼里也会带上不同寻常的意味。
鬼舞辻无惨曾一度沉浸于痛苦与挣扎中,如太阳般明亮炽热的睦月姬,只是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也足以令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那是太过炙热的、几乎要将人灼烧的温度。
但现如今他所见到的这个人,却似乎比之以往的光芒暗淡了无数倍。
仿佛是那些从他身上剥离的病痛虚弱全部被堆压进了她的身躯一般,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所遇到的睦月姬,苍白的模样甚至比起人类时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在听到了所谓的“咒”时,如醍醐灌顶般,鬼舞辻无惨似乎领会到了什么难以言明的深意。
那个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的小姑娘,以及那个长大了许多,却仍未松开他的手,对他说“言语即是咒”的少女,全部都与面前的睦月姬重叠起来了。
在从她口中听到所谓“喜欢”的字眼,听到她唤着无惨之名,询问着他是否愿意留下的时刻,鬼舞辻无惨心底里的什么东西,忽然破裂了。
他曾以为自己成为鬼后便不会再在意人类时的过往,也曾以为在那个人死后一切都会随着她的死亡消失,但在日复一日中不断积攒起来的思念与悲伤,却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掩埋。
哪怕变成了鬼,哪怕她已经死去数百年,鬼舞辻无惨……依旧忘不了她。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我也喜欢你……”
一直一直。
这完全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连他自己也错愕了许久。但放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却很柔软,温暖得令人悚然。
他本该追求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是真正完美的永生,是唯一有可能让他克服阳光成为完美生物的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本是为了这一目的才会四处寻找,但是……
看着她的脸,与那双琉璃般的黑色眸子相对时,无惨的脑袋里却什么也装不下了。
已经没有了,需要离开这里做的事情。
或者说,有没有其实也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至少在那一刻,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的确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哪怕永远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记忆中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在另一个陌生的时候再次脱口而出,互相交换的双方,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鬼舞辻无惨曾短暂的有过将她变成鬼的念头。
鬼所拥有的是漫长的寿命与健康的体魄,哪怕不能在太阳下行走也没有关系,反正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也无法在太阳底下待多长的时间。
但这样的念头却被他自己又否认了,恍惚间想起了曾经的场景,睦月姬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自己想要将她变成鬼却毫无作用……
还没有到那种时候。
鬼舞辻无惨想,还没有一定要走到那种地步的必要。
*
在初次见面的那天夜里,鬼舞辻无惨便提及过一个人,在现如今的睦月姬面前,提及了他曾经恋慕过的人。
分明说这话时紧紧注视着的正是她的面容,但睦月姬却丝毫没有将那个人与自己联系起来的意思——因为这时候的无惨,不仅是女性的形态,也是在她看来与她初次相见的陌生人。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面前诉说那些过往,那些他们曾一同经历过的事情,那些他从未开口告知过她,却一直横贯在心底里的念头。
那个人优秀而又耀眼,天赋卓绝身份高贵,甚至可以说见他一面都是屈尊降贵,但鬼舞辻无惨却从她那里得到了本不该肖想的一切。
也正是因为他,她才失去了一切。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这样以为的,在他看到城池中的睦月姬的时候,他所产生的想法,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来,又会发现……这时候的自己,还是想得太少了。
比起后来的源睦月,这时候的睦月姬……其实也勉强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前提是他并未出现。
鬼舞辻无惨时常会陷入这样的纠结,与其说是在为其他人思考,倒更想是因自身性格的缺陷而产生的无法遏制的念头——哪怕他自己从未亲口承认过什么。
鬼舞辻无惨总是占据着领导地位的一方,支配者的权力应当是在他的手中——但事实却总是与总会与料想中存在差别,时常会冒出的奇怪念头,总在将他与睦月姬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总在意味不明地生着闷气。
因为一些很奇怪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又或者是因为她所做的某件事。与其说是单纯的生气,倒更像是在闹着别扭一般。
——离我近一些吧。
大抵是想要这样告诉她的。
但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次也没有。
这种过分直白如同撒娇一般的言语,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为难了。
但睦月姬从来不会吝啬此类的语言,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明明前几刻还在冷战——鬼舞辻无惨将这称之为冷战,但没过多久,她们却又能泡在同一个温泉里……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鬼舞辻无惨甚至也可以说是措手不及了。
哪怕皆是作为女性,这样的状态也过于亲密了——鬼舞辻无惨刚这样想,却又想起了那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对“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无惨大人……”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睦月姬远比他要坦率。
她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直白地告知他,也会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送给他,更会直接明了地挑明自己对他的感情。
不论是那时的睦月姬还是现在的睦月姬,都曾清清楚楚地告知他——我喜欢着你。
但喜欢着他的睦月姬,却变成了他早已舍弃掉的模样。
正因为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过往,所以更能深刻地理会到这幅模样带来的痛苦难耐,他曾一度因自身的病痛而扭曲狰狞,也曾一度为睦月姬的光芒而瑟缩怯懦。
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产生交集的二人,却因为偶然的相遇产生了羁绊。
正是她曾经所说的咒,所以鬼舞辻无惨才能得到来自她的爱意。
回忆起之前的事,其实是很痛苦的感受,等同于将那些不可能重新来过的东西又经历了一次——无法更改也无法变化,对自己所造成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而在想起曾经的自己面对她的状态,鬼舞辻无惨却忽然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为她做过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睦月姬在朝着他靠近,为他做些那些事情。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不知为何,他产生了这样的心情。
但睦月姬的反应却很平静,哪怕他主动询问她是否痛苦,为何不觉得难以忍耐之时,睦月姬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曾经的他会露出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无法理解。
他总是难以体会到睦月姬的想法,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但睦月姬却说他并不需要理解。
鬼舞辻无惨顿时有些呆愣,哪怕是听到了她的解释,也仍会觉得
生命中头一次有了值得在意的人,在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复杂与喜悦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明晰了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经产生的自己最明确的心愿。
——我只是想要……
对于普通人来说大抵是很普通的心愿,但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却似乎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感,这样的感觉也延续在了平时的一举一动之中。
会让他产生改变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她为他做的事情,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
鬼舞辻无惨曾经难以接触到的那些东西,总会在意料之外的时候,在始料未及的机会下出现。
他开始学起了挽发。
因为睦月姬为扮作女性的“她”梳起了长发,将那些弧度弯曲的黑发挽在头上,在那发髻上装饰着首饰……
鬼舞辻无惨也想要为她做同样的事情。
他正在努力地改变自己。
曾在平安时代时未能明白的事情,在第二次相遇时便跃然而上,想要做什么那便应该去做什么——你应该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也给她,正如她为你所做那般。
这样的念头盘踞在鬼舞辻无惨的心中,起初只是令他为她挽起了头发,但在后来却又发生了某些奇怪的变化。
鬼舞辻无惨一度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会成为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的推力,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朝着预料之中的反方向发展了。
因那个来历不明的卖药郎的到来而升腾起的异样与无名怒火,在后来从京都而来的议亲之人到来时攀升到了极点。
鬼舞辻无惨倏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便像是再次面临着如昔日那般的场面——哪怕他这时候的身份与那时候截然不同,而他在睦月姬心目中的定位也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但鬼舞辻无惨就是觉得很相似——哪怕实际上其实根本没有共同点。
睦月姬将会嫁去京都,去成为某个陌生人的妻子,他们之间曾许下的“一直在一起”的约定便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一般,是可以随意被忘记舍弃的随口之言。
鬼舞辻无惨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更何况他们婚期的婚期是在春节过后——在冬天结束之后的温暖起来的日子里。
这本该是他们的约定才对。
鬼舞辻无惨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约定,等到春节过后应该成婚的,其实是他们才对。
但在过往的时间里,他们却未能等到这一天的来临。
而对现在的睦月姬来说,“无惨”只是女性,是于她而言……绝非恋人的存在。
第54章 番外
说实话, 鬼舞辻无惨其实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将“鬼舞辻无惨”之名告知她, 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意义特殊, 也因为……在睦月姬的眼里, 无惨从始至终都只是无惨。
这是她亲自赋予他的“名”。
或许直到她死去的那日,也未能接受无惨变成了“鬼”这一事实, 更不会接受……他的“鬼舞辻无惨”之名。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将这个名字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他听着这几个字眼在她的口中流转而出,少女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清浅的笑意。
最后又是变回了“无惨”。
大抵还是接受了。鬼舞辻无惨默默地想着。
但睦月姬平日里从不会这般叫他, 又不像是因为排斥——不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无惨, 都极少从她口中被说出。
她最常用的称呼,是他伪装而成的“巫女大人”。
鬼舞辻无惨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现如今的睦月姬或许已经发生了变化, 所以连想法和性格也与之前不同了。
想要看清她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想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情同样不简单,哪怕就这样与她面对面地坐着, 鬼舞辻无惨依旧不觉得自己看清了她。
在这具身躯之中的真正的她,究竟是何等模样呢?
思绪倏然回到了许久之前的平安京,在那时他们也曾时常这样, 一同在寒冷的冬日并坐在温暖的和室内,听着火盆中的木炭发出细微的燃烧着的声音, 只要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对方的面容,在她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安静平和, 从来都是鬼舞辻无惨难以触及的遥远。
而那时候, 需要这份温暖的也并非是她。
因身体的孱弱所导致的体虚一度是无惨心中解不开的郁结, 长久以来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他的理智,使得本就不怎么和善的脾性变得愈发古怪。
一开始的时候,家人们还会因为他是家中的幼子而心生怜惜——哪怕无惨从不喜欢这样的怜惜。他们也会担忧着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但时间一长,谁又能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那份怜惜?
所以无惨被扔进了偏僻的院落中,那些所谓的家人来看望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淡薄,到了临近医师们所说的他活不过去的“二十岁”时,更是难得有人来看他一次。
更何况……他与睦月姬的恋情,曾一度使得整个家族都受到牵连。
那个男人会责备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却不会对她做出什么实际性的伤害,于是那份怒意只会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被她所喜欢着的无惨,以及无惨所在的产屋敷家,便是首当其冲被发泄怒火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