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无惨真的在好几个月里,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
将原因归咎于他身体不佳,但即便如此还是会觉得有些失望,就在我思考着等贺茂祭结束后是否要去找他的时候,却意料之外地在祭典的路途中看到了他。
那时的我提前去往了宫中的御所,穿上了重重叠叠的十二单衣,在满饰着葵叶与开得正是繁茂的紫藤花的轿辇上,视线落在周围越来越多牛车参与进来的□□队伍中,忽然在远处的一辆牛车上望见了极为熟悉的家纹。
是那日在无惨的元服之礼上见到的产屋敷家的家纹。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那个图案,我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得稍久了些,正思考着那里面坐着的会是谁时,却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哪怕相隔了熙熙攘攘的队伍,我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视线。
这大抵,也可以用所谓的“咒”来解释吧。
贺茂祭的队伍抵达贺茂神社时,已经比起从御所出来时壮大了数倍,但并非所有牛车里的人都有资格在这日进入贺茂神社,被拦下的一部分,便也在其他人进入神社之后,慢慢地散了开来。
在即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时,我回过了脑袋,望向了我一直在意着的那辆牛车。
那里面……必定有无惨的存在。
分明没有什么肯定的证据,但心底里却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奇妙地在心头萦绕着,便像是在告诉着我什么一般。
于是在拔禊祈福的仪式结束之后,我来时所乘的轿辇上那些葵叶与紫藤花,要被分去给京中的贵族们时,我叫住了巫女们。
这是每年葵祭的惯例,从御所沿途而来的葵叶和紫藤花,都是接受了祝福的存在,所以将这些东西放在家中,也相当于受到了祝福与庇佑。
鬼使神差地,我让巫女将一束紫藤花单独送给停在门口的那辆牛车。
闻言巫女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
“那是您认识的人么?”
我顿了顿,“只是觉得,能在神社的鸟居前等上那么久很不容易,所以想给他们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时候的心情大抵是有些复杂的,毕竟许久未曾见面,到底还是带着些恼怒,但无惨若是能在门口等上这么久,那……
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本来还在想着巫女会不会将那束紫藤花带回来还给我,然后对我说:“门口没有任何人在。”
或是在回来后我询问她时,对我说出门口停着的牛车属于其他的我并不熟悉的什么人。
但是,回来的巫女告诉我,那束紫藤花给了产屋敷家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闻言巫女想了想,对我说:“大抵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吧,因为我看到他……似乎正在咳嗽着。”
产屋敷家唯一身体不好到这种地步的,也就只有那位小公子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巫女便又去收拾其他东西了,这时候我倒得了几分空闲,也没什么需要亲自动手或是指挥的事宜。
我又觉得无聊了。
本是想在神社中找找晴明大人是否离开了,却未料到竟在檐廊上遇到了意外的人。
“赖光兄长?”
大抵是因为贺茂祭的缘故,眼前的青年身着朝服,与之前常见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
约莫是我意外的神色过于明显了,赖光兄长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抱起,询问道:“睦月最近有偷跑出去么?”
我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最近一直都在认真地准备着贺茂祭哦,我才没有到处乱跑呢。”
同博雅兄长一样,赖光兄长也并非是与我有血脉关系的真正兄长,只是我喜欢这般称呼他而已。
而赖光兄长也并不排斥这样的称呼。
说到贺茂祭,我便想起在来时的队伍中并未见到赖光兄长,不由得有些疑惑。
“您没在前面的队伍中么?”
赖光兄长笑了笑,“往年待过的机会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次便不想去了。”
虽然脸上是笑着的,说出这话时的语气也很轻松,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像赖光兄长所说那般简单。
“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在我这般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赭色的眸子里略有几分暗色在其中流转。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约莫……是和父皇有关的。
于是哪怕赖光兄长并未做出答复,我也没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您近来可还好?”
用这种话转移话题似乎有些生硬了,但我目前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法,更何况赖光兄长抱着我走在神社中时,一路上还遇到了许多人。
但没有人说什么话。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我平日里总是称赖光右将为兄长,但真要算起规矩来,他这时的举动必定是不合规矩的。
不论是将我抱起来,还是对我说:“我近些时日要出去一趟,所以想让你为我进行卜算。”
能够如此直白地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总的来说也没几个。
虽说博雅兄长只要开口我也会答应,但以他的性格,想必是不可能开口的,而晴明大人则更不会让我为其进行卜算——哪怕我们都知道,无论自己的技艺再怎么精湛,卜算的结果再怎么准确,也不可能卜算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赖光兄长的请求我自然不会推脱,于是就着神社中本就备好的卜算之物,询问起赖光兄长想要卜算什么。
“我即将去进行妖怪退治。”
现如今其实是个十分奇妙的时代,这点我在许久之前便有所了解,哪怕自身与那些东西接触不多,但是——
我是贺茂斋院。
说实话,一开始我大抵是不相信所谓神明之类的存在的,所以不论是在宫外的斋院进行斋戒时,还是搬来贺茂神社的时候,都觉得那种东西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想。
直到晴明大人真切地令我感受到了灵力的存在。
阴阳师懂得的东西有很多,观星测位、占卜凶吉、驱使式神……
我看到了晴明大人画符时的模样。
他只用了一笔。
分明只是一笔连成的东西,却有着令人惊诧的奇异的波动,便像是具有生命一般,令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
“鬼”是存在的。
早在许久之前,晴明大人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哪怕我那时候并不理解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所指的“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晴明大人仍是告诉我了。
他对我说:“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名为‘鬼’的东西,一旦被心中的鬼所迷惑,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可怖的怪物。”
而在那不久之后,我也的确见到了他所说的“鬼”。
母亲大人的妹妹,是位极为美丽的女子,那时候还在内京斋戒时,她便时常过来探望我。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同她亲近不起来。
其中的缘由,大抵也是因为——她接近我,并非是出于对我的喜爱。
因为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所以父皇总是在担忧着她,好在我并没有像母亲那般身体孱弱,所以也让父皇省了不少心思。
但母亲的妹妹,似乎想要取代母亲的位置。
在那样的心思被暴露出来,父皇却拒绝了她的时候,她变成了极为狰狞丑陋的模样。
她用尖利而又充满怨憎的声音诅咒着父皇和母亲,却被正在宫中值夜的贺茂忠行大人祛除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那样的场面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哪怕到现在再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是极为令人不适的记忆。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那般丑陋的模样。
早在许久之前,这样的念头便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中。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变成丑陋的恶鬼。
但“神”是否存在,我们却不得而知了。
我亲眼见过“鬼”的模样,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正见到了所谓的神明,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念诵着神明的信徒们,也从未见过神明的身影。
可既然“鬼”是存在的,那么大抵神明也是存在的吧。
毕竟我现在正在为赖光兄长进行的占卜,实际上也是在询问神明的意思。
而“神明”告诉我们——
“大吉。”
说实话,能卜出这样的结果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卜算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吉”。
仿佛是在我手中并没有“大吉”的存在一般,不论是为谁卜算着什么,得到的都并非是能令对方真正满意的结果。
但这一次,在我的手里头一次出现了“大吉”。
就在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失误时,赖光兄长却露出了笑容,他从我手中取过那支竹签,而后对我说:“睦月姬果然名不虚传。”
赖光兄长每次叫我睦月姬的时候,总会让我有种心惊胆颤的错觉,因为他这时候所流露出来的神态,便像是比那些恶鬼还要来得野心勃勃。
并不是说我讨厌这样的赖光兄长,只是觉得——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晴明大人一些。
眼见赖光兄长的笑意扩大,我便也不好再对他进行什么打击,于是将想要告诉他的可能是失误之类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又问:“您要去何处进行妖怪退治呢?”
闻言赖光兄长略微收敛了笑意,他抬了抬眸子注视着我:“前些日子,藤原大人家的女公子被妖怪掳去了,于是藤原大人求到了晴明大人那里,请求他进行占卜。”
是为了卜算出究竟是什么妖怪带走了藤原小姐。
又是因为太久没和晴明大人见面的缘故,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具体情况。
“那么是何处的妖怪呢?”
在我好奇地进行询问时,赖光兄长眯了眯眼睛,对我说:“是大江山的妖怪,鬼王酒吞童子。”
我微微一怔。
这个妖怪的名号,我也是听说过的。
鬼王酒吞童子,据说是一个寺庙中的和尚化为了鬼,而后便总会用年轻英俊的男子的模样来引诱那些女子们,再趁她们沉浸其中时……
吃掉。
总归而言,是个极为残忍的妖怪。
第60章
既然是如此凶恶的妖怪, 那么藤原小姐的安危,恐怕也只能朝着最坏的方向做准备了。
“不必担忧。”
或许是见到我的脸色变化, 赖光兄长出声安慰我:“既然你卜出来的结果是‘大吉’,那么藤原小姐必定也能平安归来。”
分明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看着赖光兄长的眼睛, 我却总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比起她是否被妖怪吃掉这件事,赖光兄长更想知道的, 似乎只有此次大江山退治的结果。
倘若他真的在意藤原小姐的安危, 那必定也会让我再为她单独卜上一卦才对,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对此只字未提。
意识到这点的我没有开口, 以我对赖光兄长的了解来说,这就是赖光兄长的性格, 比起一个普通人类的死活, 他更为在意的,自然是退治的结果。
“但愿如此吧。”
我低下脑袋附和了一声。
大江山的鬼王究竟是何等模样,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当赖光兄长做好准备即将带领队伍出行的时候,我为他举行了祈福的仪式。
倘若我的卜算真的有用,那么在此次退治之后, 赖光兄长在朝中的地位也定会更上一层。
在他走了之后, 我也得了几分空闲,便琢磨着又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做, 本想着可以让晴明大人履行他对我的约定, 但我却又得到了晴明大人近日不在内京的消息。
既然如此, 我唯一能找的人也只剩下博雅兄长,可博雅兄长这段日子却因看中了藤原大人家的笛子而日日在河边吹奏的,大抵是没有空闲时间来陪我了。
我能去找的人都被一一排除,最后也只能托着下巴在和室内叹了口气,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庭院中的樱树上,正思考着爬上去的感觉应是如何时,却忽然有人告知我,宫里来了人。
宫里每次来的人都不相同,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仅会给我送来母亲的书信,也会为我送来遣唐使们从海的另一边——唐国带回来的东西。
“睦月姬,这是藤壶中宫命人给您送来的东西。”被派来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在我面前低着脑袋,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搬运着礼物的侍从们。
与往常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若说有哪里不太一样的话……
“这是什么?”
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看着那株奇怪的植物——没有叶子,只有如针芒般的、红色的花瓣。
“是近些日子从唐国运回来的金灯。”
侍女解释道:“统共带回来了十几株,藤壶中宫便命人为您送来了两株。”
我正疑惑着另一株在哪里,视线忽然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花盆上。
在那里面生长着的,是金色的金灯。
“颜色不一样么?”
在我歪着脑袋观察着这两株新奇的植物时,侍女为我解释道:“只有这两种颜色,金色的也只有这一株,藤壶中宫想着您应该会喜欢,便给您送过来了。”
闻言我站了起来,又在那堆礼物里发现了一本白乐天诗集。
“这是前些日子乐天居士才新作的诗。”
我只是随手翻了翻,宫中的侍女便为我解释起来。
在让她们替我给母亲和父皇转告谢意之后,侍女们为我把那些礼物进行了整理。
侍女看着那两株金灯,“贺茂斋院,这两株要怎么办呢?”